健康其实是人人都在失去着的。一年年的岁数增加着,反而一年比一年活得硬朗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人也是一台车床,运转便磨损。不运转着生产什么,便似废物。宁磨损着而生产什么,不似废物般的还天天进行保养,这乃是绝大多数人的活法。
也许调根乃是中年人的一种特权吧?这一特权常使中年人目光忧郁。既没了青年的朝气蓬勃,也达不到老者们活得泰然自若那一种睿智的境界。于是中年人体会到了中年的尴尬。
两个中年男人开杯大笑一阵之后,或两个中年女人正亲亲热热地交谈着的时候,忽然的目光彼此凝视住,忽然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那一种企图隐藏到自己的眸子后面而又没有办法做到的忧郁和惆怅,我觉得那一刻是生活中很感伤的情境之一种。
中年人的忧郁和惆怅,衬托着少女们更加显得纯洁烂漫,补托着少年们更加显得努力向上,补托着青年男女们更加生动多情,衬托着老人们更加显得清心寡欲,悠然谈泊。少女们和少年们,青年们和老者们的自得其乐,归根结底是中年人们用忧郁和惆怅换来的呀!
当爸的感觉在现代是越来越变得粗糙而暖昧了啊!
这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在各个不同的国家,各种不同的生活水平线上,过着小百姓的生活。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我以为乃是温馨二宇。没了温馨的生活,那还叫是生活吗?温馨是某种舒适,但又不仅仅是舒适。许多种生活很舒适,但是并不温馨。温馨是一种远离大与奢的生活情境。一幢豪宅往往只能与富贵有关。
富贵不是温馨。
中国改革的痉挛,或者直接说是阵痛,正由数以千万计的中国工人阶级俯腰承受着。这是改革所不希望的,又是改革所必须经历的一步。
作为国家,是一定要尽最大的能力关怀和体恤到它的普通子民的。国家不这样,掌握国家大命运的人们,便严重地失职了。
一个处在大转折关头的时代,无论是进步式地转折,还是后退式地转折,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有时所以惨重,乃因付出的往往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命运。哪一代人哪几代人的命运被作为代价付出了,也就只有俯腰承受,别无它法。
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十分幸福,无忧无虑,被富裕的生活所宠爱着,固然是令人羡慕的。固然是一件幸事。我祝愿一切下一代人,都有这样的童年和少年。
但是,如果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不是这样,也不必看成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不必以为,自己便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了。更不必耽于自哀自怜。我的童年和少年,教我较早地懂了许多别的孩子尚不太懂的东西——对父母的体恤,对兄弟姐妹的爱心,对一切被穷困所纠缠的人们的同情,面不是歧视他们,对于生活负面施加给人的磨难的承受力,自己要求于自己的种种的责任感,以及对于生活里一切美好事物的本能的向往,和对人世间一切美好情感的珍重……
可以认为,是生活将穷困施加在某人身上,同时赏赐于某人的补偿吧。倘人不用心灵去吸取这些,那么穷困除了是丑恶,便什么对人生多少有点儿促进的作用都没有了……
曾有一位外国朋友问我:“处在‘转型’期的中国人中,哪些人的心理负荷最大?”
我不假思考地回答:“首先当然应是政治局的成员们。中国这个斯蒂芬斯给他们出的难题太多。”
她又问:“其次呢?”
我说:“那就要数我们这一代人的儿女们了。”
她顿时“友邦惊诧”起来,困惑不解:“你们不是总发议论,认为你们的下一代简直就如同‘小皇帝’,一个个幸福得都快溺死在蜜罐子里了吧?”
我说:“那样的孩子是有的,但属极少数。中国还有相当多的孩子穷困得根本上不起学,所以我们才有‘希望工程’。相比之下,大都市里的孩子们的命运要强得多。但他们都像野兔,已经很快被分数这条极其凶猛的猎犬撵咬得疲于奔命,倒毙升学途中了!”
初中升高中也罢,高中升大学也罢,题是一年比一年出得怪,出得刁,出得诈了!出题者们,分明的,是将某些已与考试宗旨相背离的题当成“杀死”考生正常智力的“凶器”,以考生的“伤亡惨重”为能事,为荣事,为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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