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曼玲洗罢脚,走到吴敏跟前,双手叉腰,听吴敏背完后,冷冷地说:“那不是毛主席的话,那是列宁的话。毛主席语录第一百零二页第二条是一段什么话?背!”
吴敏被突然的发问给问蒙了,她眨巴眼睛张口结舌。
孙曼玲继续问道:“第五十二页第一条又是一段什么话?背!你不是挺能背的吗?”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吴敏这下子可呆如木鸡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孙曼玲一口气背了若干段语录,越背越快。背到最后一段,简直像背绕口令。包括吴敏,每一个人都听呆了。
孙曼玲指着吴敏说:“我告诉你吴敏,以后还少来你那一套!论背语录,我能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我还要告诉你,你有一个靠造反当上了芝麻官的爸没什么了不起!”
吴敏恶狠狠地说:“不许你污蔑我父亲,他是响当当的造反派!”
“我爸还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一员呢!我爷爷也是!我爷的爸是雇农!我爷的爸的爸也是雇农!打从清朝那会儿就闯关东了,那时哈尔滨还只不过是个小屯子!不是穷人能背井离乡闯关东吗?一物降一物这句话你听到过没有?我就凭我这种一红到底的出身,吴敏我要降住你!不许你在我当班长的女一班动不动就来刚才那一套!”孙曼玲的话说得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快,嘎巴溜脆。
吴敏被威慑住了,无言以对,只好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夜晚的男一班宿舍,鼾声此起彼伏。赵天亮和齐勇在低声悄悄说话。
齐勇面朝赵天亮躺着:“我要求你,明天必须去。”
赵天亮仰面躺着:“不去。”
“为什么不去?”
“你没权力要求我非得跟大家一块儿去玩儿。明天是假日,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假日里我是自由的。”
齐勇:“那,就算我请求你。一块儿去县城玩一天,可以增进团结。”
赵天亮:“明天再说吧。”他一翻身,背对着齐勇了。
齐勇也一赌气翻过身去,嘟哝:“来这套!”
其实,赵天亮并不是因为齐勇当了一班长而成心和他闹别扭,搞对立。他也不得不承认,原来齐勇比他会当班长。他只不过是在牵挂着陕北那个叫坡底村的地方,牵挂着在那里插队的哥哥和晓兰姐,牵挂着那么亲热那么实在地对待他的王大娘一家,牵挂着那个叫春梅的可爱的女孩儿。长这么大,他头一回体会到了牵挂的滋味,那好比一个人被一劈两半儿,另一半儿留在某个地方了。
而且,长这么大,赵天亮头一回拿眼看到了,中国居然有那么贫穷的地方,居然有连口清水都喝不上的地方。他也不知自己的父母给哥哥寄去钱没有。如果没寄,哥哥不是每天都在空盼吗?他是那么地理解哥哥,哥哥不自己写信向父母借钱,却让他捎话给父母,那是因为哥哥心里觉得惭愧啊!可没有钱,哥哥又怎么能为坡底村解决水的难题呢!
除了牵挂,还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开始笼罩着他。那就是哥哥交给他的那封信。
他很后悔拆看了那封信,也有点儿庆幸他拆看了那封信,他庆幸毕竟知道了那个信封里的信,有炸弹一样的可怕威力。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他想干脆把那封信撕了,但又清楚哥哥是多么希望张敢峰能看到他的信,所以不忍把张敢峰牺牲的事告诉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认为哥哥是一个有思想的青年。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人头脑里有思想也会是件可怕的事情。尽管他已经将那封信缝在枕头里了,但内心里还是因为它的存在而忐忑不安。他真希望哥哥并没有什么思想,那他就不必为他担惊受怕了。
陕北,坡底村,崖畔上的春梅,信天游的歌唱,“俄罗斯病了、俄罗斯病了”的字句……赵天亮的脑海在猛烈激荡。
“不!”赵天亮猛地坐起,大叫。
灯亮了。每个人都欠身看着赵天亮。
赵天亮将衣服裤子叠了叠,卷了卷,当枕头,搂着他的枕头又躺下了。
“小黄浦”:“我刚要睡着,吓我这一大跳!”
杨一凡:“枕衣服,搂枕头,什么毛病!”
天亮了。
“小地包”醒来,发现自己手背上有字,吃惊地:“谁在我手背上写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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