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98)

2025-10-10 评论

    锅潽了。
    没过多久,梁喜喜和周萍吃上了炸酱面。佐面的无非萝卜条、白菜心、葱蒜之类。
    梁喜喜翻着碗里的面:“可惜煮烂了。”
    周萍:“好吃!”
    “再吃一碗?”
    “不,饱了。”周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梁喜喜笑了:“‘解放’前,资本家的小姐如果在饭桌上打饱嗝,那是要遭人耻笑的。”
    周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梁喜喜放下碗筷说:“我也饱了,不吃了。”
    “我洗碗筷!”周萍迅速收起碗筷,走到灶间去了。
    梁喜喜看着她的背影,赞道:“真懂事。”
    天黑了,梁喜喜陪周萍往知青(98)宿舍走。梁喜喜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刚才忘了问了,你被褥什么的呢?”
    “从上海来的路上丢了。在七连,我们排长借了我一套。”
    “那我明天也借你一套,以后再说。”
    “谢谢……我该叫你什么呢?”
    “当然要叫我支书。人前必须叫我支书。人后嘛,你在上海怎么叫我这个辈分的人?”
    “叫阿姨。”
    “姨就是姨,还‘啊’的什么!你们上海人称呼别人就是嗲。嗲就是资产阶级,起码是小资产阶级太太小姐的酸臭毛病!记住,以后不许发嗲啊!”
    周萍站住,点头。
    梁喜喜见周萍有些发愣,笑道:“我不喜欢你叫我阿姨,背后叫也不喜欢。按我们山东人的叫法,你叫我‘婶儿’吧。叫一遍。”
    “婶儿。”
    梁喜喜诲人不倦:“这听着就一点也不假了!以后,苦活、脏活、累活,包括危险的活儿,你都要抢在别人前头去干!有好处的事儿,你都要悄悄往后躲。即使别人把那种好事儿推到你面前了,你也要一让再让。还要和其他知青(98)搞好团结。发生什么矛盾了,即使错在对方,你也要高姿态,主动作自我批评。总而言之,你要脱胎换骨!”
    山东屯女知青(98)宿舍共有五位姑娘。除了周萍在县城已经见过的三个上海姑娘,还有两个陌生的姑娘。她们也是从上海来的,受了父母这样或那样问题的牵连。
    五个姑娘正在因周萍的到来而议论纷纷:
    “老实说,上次你们三个说周萍终于留在兵团了,我心里老不是滋味了,半夜还偷偷哭了一鼻子呢。现在我心里平衡多了。”
    “就是。都是家庭有问题的,凭什么她就可以穿兵团服,挣工资,我们就不可以?她父亲还是资本家呢,我父亲才是买办。”
    徐燕燕:“买办是什么人啊?咱们六六年才上的中学,入学不久就‘文化大革命’了,名义上是初二学生,其实没正经上过几天课,还真不知道买办究竟是什么人。”
    刘芳想了想问道:“买办就是咱们上海人‘解放’前说的‘小开’吧?”
    被问的姑娘生气地白了她一眼:“你爸才是‘小开’呢!”
    “你别生气嘛,我不是不懂嘛。”
    那姑娘叹气:“其实我也不懂。红卫兵抄我家时,指着我父亲的鼻子,口口声声说‘你这个资产阶级买办如何如何’的。长这么大,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买办’。红卫兵走了,我父亲还低着头,都不敢抬头看我一眼,那样子特可怜,恨不得地上裂个缝一头钻进去。他头一回在自己女儿面前遭人羞辱。我当时真想对他说——爸,只要你‘解放’以前没当过汉奸,那你就还是我爸……”
    她鼻子一酸,终于不说了,仰躺下去,扯枕巾盖住了脸。
    郝昕一直在织毛衣,这时问:“哎,我记得我以前上你家时,遇到过市里派小车接你爸去开会的呀!”
    那姑娘又一下子从脸上扯掉枕巾,坐了起来,情绪激烈地:“那当然!那时候我父亲是著名的工商界人士!”
    “以前被小车接去开几次会有什么了不起呀!这屋里的,谁的父亲‘文革’前还没有点儿名呀?我父亲还当过两届市政协委员呢!”另一个姑娘指了指刘芳说道,“她父亲是著名诗人!”
    刘芳:“别提我父亲别提我父亲,他写的诗一点儿也不具有无产阶级的革命性,无非就是写了不少风花雪月罢了。‘文革’前就没少被人批判,还不服气,非说自己是什么自然美的真淳的歌者。这下好,后悔也晚了,肯定遗臭万年了。连我也受他牵连,沦落到了这种地方!要在古代,这不就叫发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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