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166)

2025-10-10 评论

    张萌不解地看看主编,说:“对。”
    “好,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首先统一了认识,接下来需要统一认识的是——咱们报社,记者名额是有限的。实际情况是,超编的。我们总不能,名曰给人家落实政策,而实际上落实得并不彻底,让人家去干别的,是不是?”
    “是……”
    “好,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又取得了共识。”
    张萌似乎有点明白了。
    主编接着说:“为了这件事儿呢,五分钟前,几位领导成员又碰了一次头儿,最后决定,从现在的记者中削减一位同志,空了名额,让给那位理应被落实政策的老同志。”
    张萌抢在前边说:“您别说了,我没意见。”
    主编看看她,抱歉地说:“小张,我很遗憾由我来对你说这件事……可是,刚才的电话就是落实政策办公室打来催问此事的。上边也有新的规定,记者,都要有文凭,几名工农兵学员,也要重新参加考试。对你太例外,对别人的思想工作就不好做呀!尽管我对你是很赏识的,也不甚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张萌说:“我理解您的难处,您说,重新分配我干什么呢?”
    主编一脸征求意见的表情:“先到基层去锻炼一个时期怎么样?比如,到报社印刷厂去当一阵排字工人……”
    张萌说:“行。”
    主编说:“当然,不一定非得从今天开始。”
    张萌站起来说:“不,我希望今天就离开报社。”走到门口,她回头望着主编说:“李老师,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培养。”
    门外,她那名年轻的女同事偷听罢,飞快地跑回记者们的办公室。
    张萌离开主编办公室,回到记者们的办公室,她的同事们正聚在一起听那个偷听者讲什么,一见她进来迅速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
    张萌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收拾着属于自己的书和东西。
    同事们一个个抬起头,窥视她,她在一片肃静中保持着尊严,她将书什么的装入几个大档案袋,用塑料绳捆起来,一男同事起身走向她:“你收拾别的,我帮你捆。”
    其他同事也起身围了过来,张萌突然爆发地喊:“滚开!”
    人人内愧,各自散开,归坐各自的座位,谁也无颜再看她。
    张萌拎着、夹着、抱着一堆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她走下楼梯,走出楼,一司机追着她喊:“哎,张记者,主编吩咐我开车送你去。”
    张萌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匆匆走着,走到一棵树旁站住,她头抵着树,哭了。
    《年轮(166)第五章》8
    王小嵩回到北京之后,给韩德宝写了一封长信:
    德宝:你好!
    我已回到北京多日,心情一直难以平复。你说过,我走的时候,你和振庆都要到火车站送我,可你们并没去。车开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人是那么古怪,我觉得人心好像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它的三分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保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将一瓶酒珍藏起来,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们还替自己保留着什么;它的另外三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抛向将来的日子里去了,为的是我们活到将来某个日子的时候,有什么能令我们感到满足的东西在那儿等着我们去获取;伴人生活在现实中的只是人心的三分之一而已。人常说活得很累,是因为事实上人很难用全部心思活在现在。人常对自己的现实不满,也许是因为已经过去了的某些事情,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仍在那儿发出呻吟和叹息,好像我们自己的三分之一的心灵,在过去的日子里向我们哭诉什么。我们多么想重新回到过去,去安慰别人也同时使我们自己获得安慰,并企图使已经过去的事情再重新发生一遍。不是按照它发生过的样子,而是按照人意愿中的样子。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够。我们束手无策,我们无可奈何。我觉得人的过去是人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尽管我们已远离了过去,好比一个行止匆匆朝前奔的旅者,但是如果我们自认为家并没有料理好,我们总难免会一步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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