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说呢,也不好偏说完全没有……”
“那……你就不能用用你那份权力,调动你那个建筑队,回来把咱们这一带破烂屋都扒了,盖几幢大楼让街坊邻居们住上?”
老吴说:“那敢情好。我第一个带头给你王大哥烧香磕头!”
老徐说:“那我就给你立座碑。”
老王挠挠头,声音低了:“咱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呀。”
三奶没听见,说:“你怎么不说话?”
三奶的儿子,也就是广义的父亲,冲着三奶耳朵说:“妈,他说他没有那么大权力。”又对老王说:“自从广义这孩子出了事,我妈眼力耳力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奶叹了口气。
老王问:“咋又不见广义呢?”
广义他妈说:“成天躲在小屋里,任谁也不见。躺在他那小床上看课本,大学的梦是做不醒了。这可咋办呢?”
气氛一时沉闷。
一个男人挑起话头:“旧社会有句话,泥瓦匠,住草房,这新社会了,还不是这样!”
老王说:“话可不能那么说。咱们才建国几年啊?又赶上这场自然灾害,国家有心体恤咱们老百姓,也没这份力量啊!”
《年轮(34)第一章》5(7)
老徐说:“老弟,你……八成是入党了吧?”
老王说:“那倒暂时还没有。我先不着急入。”
老徐说:“听你这口气,倒好像什么时候想入,和党打个招呼就行了似的。”
老王说:“我还没和党打过招呼,党倒赶着找咱们打过招呼了,还给过我一张表。我才会写几个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话……到现在还压在褥子底下。”
三奶说:“他叔,你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你说这共产主义——就是住楼房,大米白面可劲往饱了吃那种好日子,究竟有没有个谱?”
老王说:“三奶,别的你可以不信,这共产主义,你一定得信!”
“那还得等多少年呢?我能赶上那一天?”
“也就十年八年吧,快了,兴许五年就实现了!您可一定要好好活。到时候咱们街坊邻居住的那幢楼,我一定带人回来亲自盖!”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
王小嵩等三个孩子也笑起来。
老王却站起身告辞:“三奶,我不能多待,先走一步了!”
广义妈说:“是啊大哥,好不容易的千里迢迢回来一次,快回去多跟大嫂亲热亲热吧!”
老王说:“小嵩,穿上袄,跟我回家吧。别在三奶这儿添乱了!”
他望望紧关着的小屋的木门,想了想,走过去,隔着门说:“广义,你连大叔也不出来见一面,大叔并不怪你。你心里边的苦,大叔全明白。记着大叔一句话——一条腿的人,要比两条腿的人,有多一倍的志气,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众人都低下了头。
广义妈用衣裙拭眼睛。
广义爸冲门大声说:“你到底听见你叔的话没有?”
小屋里静悄悄的。
三奶的瘪缩的嘴唇哆嗦着,老人情感坚毅地控制着感情,但眼角毕竟淌下了泪。
广义爸说:“广义,你今天得给我出来!”
老王朝他摆摆手,摇头叹息着,走了。
夜里王小嵩家。弟弟妹妹发出甜睡时的呼吸声。
黑暗中,父母在低声交谈——母亲紧贴着墙仰躺着,用胳膊支着头。
“家里你以后不必担心。说说你那边的生活吧!”母亲说。
父亲说:“大西北比内地更苦哇。冬天里风沙那个大。我们有一个工友,夜里出去解手,正赶上风沙起来了,一时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帐篷了。白天发现冻死了,才离帐篷几十米远。根本就见不着一片儿青菜。我们全队人,一冬天只靠一坛臭豆腐下饭。还缺水,我们喝的水,是用小毛驴拉的水车,到黄河边抽上来的,像黄泥汤一样,沉淀好几天才能做饭。干旱季节,老牛跟在我们的水车后面,用舌头舔滴下来的水,一跟跟几十里。渴死的牛,牛皮都剥不下来。因为牛身子里缺水的缘故。那肉,也像糟木头一样难吃……你哭什么?”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