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唔”了一声,身子又往后一挺。这次他只“唔”了一声,竟没追问什么。分明的,是没敢追问。就算他再不屑于和我这种人为伍,再不屑于因什么事儿求到我头上,他当时也没法儿断定,他老伴儿绝不会求到我头上啊?万一他老伴儿真的背着他求我办什么事儿了呢?万一那是一件有损他清正廉洁之形象的事儿呢?万一他一问,我来个不遮不掩地合盘托出呢?
他只有三缄其口的份儿。默默地吃着,默默地饮着,怀着满腹的狐疑,默默地吸烟。
我照例为他挟菜。为他满酒。为他点烟。仿佛那一桌上任何人对我都是不重要的。都是可以冷落的。在我心目中都是没位置的。只有他老人家是我必须恭敬必须大献殷勤必须取悦的人物似的。
又隔了片刻,我再一次说:“秦副书记,我这儿又想起来了,您儿媳妇让我办那件事儿,我也尽心尽意地给办成了!”
他身子往后一挺,不禁地又“唔”了一声。基于同样的顾虑,还是一句话都不敢问。列位想啊,这年月,有几个当官的,敢替自己的老婆敢替自己的儿女打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保票?老家伙连他自己的老伴儿究竟求没求我办过什么事儿都不敢多问,事关他的儿媳妇,岂敢多问?再者说了,这年月,女权主义在中国大抬其头,有几个当公公的不惧怕儿媳妇三分?
我煞有介事地说:“您回去告诉她,或者告诉您儿子,今后有用得着我梁某人的地方,只管再来找我就是!”
他见我言之凿凿,连“唔”都不“唔”了,而开始含胡不清地“嗯”、“嗯”了!
此时,他已经有七分醉了。我想,他醉得一定相当恼火。
同桌的人们,除了曲副书记看出我是在成心耍弄老家伙,其他人都将我的话当真了。我是很明白现如今人们的心理的——某些事儿,人们十之八九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尤其是那些会影响他们对某人的一向的好名声好品格的事儿。
同桌的几位,一直在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
曲副书记终于开口了。他说:“梁主任,哦不,其实应该称你梁总了——我知道你和秦副书记关系特殊,知道你一向把他让你办的事儿当成圣旨。不过你们之间的事儿,以后单找机会谈嘛!也跟别人说说话儿,照顾照顾别人的情绪嘛!比如你这么半天了也不主动跟我说句话,只一个劲儿地跟秦副书记亲近,我心里就不太平衡呀!”
曲副书记的样子,仿佛是出于维护秦副书记也就是党的形象,不得不制止于我似的。这么一来,他就轻巧地一推,将秦副书记推到未必多么清正未必多么廉洁的境地了。
秦副书记说:“其实,其实我和他之间……半点儿特殊的关系也没有嘛!”
他的表情有点儿犯急。
曲副书记笑了,半揶揄半认真地说:“关系特殊不特殊,天知、地知、你知、他知,我们大家,那可就都是没法儿知道的喽!……”
于是众人皆笑。那一张笑脸的后面,掩饰着的是对秦副书记这位纪检委书记的大不信任,和暗嘲。
我说:“你们谁也别心理不平衡,谁也别嫉妒。嫉妒也是白嫉妒。我和秦副书记的关系究竟有多深,那是连他自己有时也不太清楚的……”
我的话说得老家伙莫明其妙,直翻白眼。
一个同桌人便问:“那谁清楚哇?”
“这个嘛……”——我环视了他们一遭,扑哧一笑,举杯道:“审问啊?喝酒,喝酒!”
老家伙七分醉了。我可一点儿都没醉。他口口都真喝,而我几乎口口都假喝。我明知他回到家里,肯定是要一再对他老伴儿进行逼供的。也肯定是要打电话给他的儿子的。而他那当小学校长的儿子,肯定是要对自己当小学教员的妻子进行逼供的。但那又怎样呢?我完全可以推说我醉了,根本不记得此时此刻的事儿了。对一个酒醉之人的话大兴问罪之师,显得一位官员的气度太小了吧?
散席撤宴之时,趁着混乱,我将一包餐巾纸往他兜里揣。谁都没看清我往他兜里揣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看清。但是许多人都看见我往他兜里揣,而他拒绝的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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