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敏锐地预感到——花旗参枝子小姐,肯定是被一伙胆大包天的黑社会分子绑架了……
事关重大,我当即返回市里去向市长和市委书记汇报。
那时天已黑下来了。市长和市委书记都没回家,正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我那只被蜇过的脚肿得非常厉害。他们一左一右将我扶坐在沙发上。
市长问:“你受伤了!”
我淡淡一笑,说没什么。不过一点儿皮肉之苦。
市委书记提起我的裤腿看了看,也问要不要立刻送我去医院?
我摇头说不用。市委书记亲自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儿喝下大半瓶,接着告诉他们——骚乱已经彻底平息了。没有流血,更无死伤。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欣慰地微笑了。
市长说:“好同志,好同志!真没白为你立塑像!”
我说:“如果你们听了我下边的话,就不会表扬我了!”
他们见我表情严峻的样子,都催我快说。
我说:“我的话其实很短——花旗参枝子小姐失踪了!”
“失踪了?”
“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据我推测,很有可能被本市的黑社会组织绑架了!”
市长顿时表示怀疑:“你说我们市有黑社会组织?”
我说:“这有什么可惊奇的。至少有十几个黑社会组织吧。难道市长您此前闻所未闻?”
市长怔了怔,嘟哝道:“我一直分管经济嘛。治安方面,始终是市委书记同志在亲自挂帅抓着嘛!”——他将脸缓缓转向了市委书记,那意思是——如果花旗参枝子小姐真被黑社会绑架了,责任也主要应由市委书记承担。
自从这两位官员被我镶到高贵相框里,悬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以后,我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他们了。也就有更多的“资料”对他们进行研究了。是的,我经常潜心研究他们。如同研究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并不艰深。研究起来还挺有意思的。他们真是既争又和的一对儿。他们争的时候,你就明白什么叫哲学上的“一分为二”了。他们和的时候,你又明白什么叫“对立统一”了。他们使毛泽东曾经说过的一句名言有了最典型也最标准的诠释。那句话是——“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他们堪称是“以斗争求团结”的模范。比如本市有了什么似乎重大的成绩,而这一成绩又将被上边树为样板,或将由市里总结为宝贵经验自荐到上边去时,他们就必定的要争了。谁也没法儿劝止他们不要争。只不过有时明争,有时暗争罢了。哪怕那成绩是虚假的成绩。或虽算得上是成绩,但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成绩,仅仅是上边为了声势的热闹需要夸大宣传的一种成绩罢了。总之他们都是要争一通的。尤其在这成绩完全是由基层干部和群众实干取得的,他们谁都既不曾关注过,支持过和指导过的情况下,他们争得更其厉害。所争的实质有时很鄙琐,无非是在向上边汇报的文牍中写明“在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英明领导下”还是“在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英明领导下”——这一细微的差别,往往是他们争起来最计较最认真的。经过这一番争以后,他们一般总是要进行一次促膝谈心的。通常的情况下,达到了目的那一个,向没有达到目的那一个,主动说些表示希望进一步达到团结愿望的话,于是就又“团结”在一起了。反之,由于什么严重的事件,必须由他们中谁来承担主要责任时,他们互相推得也很激烈。当然,这一种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争。争的是“与己无关”。彻底的“与己无关”。写在检讨上的是“由于市委书记和市长”的什么什么责任,还是”由于市长和市委书记”的什么什么责任,这一差别,也是他们最在乎最耿耿于怀的。通常经过这么一次,他们之间的团结会出现相当大的裂痕。但是列位,一点儿也不必为他们的团结忧患。只要他们共同度过了危机,又确保住了官位,他们总是会重新团结在一起的。何况,也不一再地有成绩导至他们争,也不一再地有责任动摇他们的官位,不是还经常有批判甚至反击性质的“运动”么?这样的“运动”一经布置下来,便是他们同仇敌汽,空前团结,团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像一只铁拳似的,极具战斗力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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