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136)

2025-10-10 评论

    车又在空中晃荡起来。塔吊又在空中横移,我和小悦的性命暂时脱离了死亡的边缘。
    倏地,车自高空飞速坠落。我想难道他们是要摔死我们么?那么真的必死无疑了。也好也好,对我们也算是一种人道主义的体现吧!
    我从车座上抱起小悦,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的头脑中还来得及闪过我的司机是怎样紧紧地抱着一具黑色的人模被烧死的情形。难道是人皆本能地希望临死紧紧抱住什么,才减少一点点死到临头的恐惧么?
    我闭上了眼睛,但听耳畔风声嗖嗖。落速造成的疾风,擦过破碎的车窗时发出尖厉的哨音。
    然而车并没有撞地。在距地面两尺高处猝然悬住。我从魂飞魄散之境半死不活地睁开眼,但见满街的丑尾人不知为何都已挤站到了人行道上,仿佛准备夹道欢迎什么大人物的经过似的。他们的神情肃然又加怵然。正前方,百米开外,有一人背对我,弯着腰,向我这边倒退着接近。他长的是一束马尾。却比一匹马的马尾要长许多。大约有两米左右。可能长出来后就一次也没修剪过。可能还超量地服过尾巴(136)激素。否则不会长到那么长。他一边倒退着,一边用马尾左一下右一下扫马路。经他的马尾扫过的路面,比用扫帚扫过的路面更干净。他的马尾将一些马路上常见的垃圾扫到了人行道上,扫到了了丑尾人们的身上。却无一丑尾人躲避。垃圾扫到了谁身上,谁的表情就既不但肃然怵然,甚而显得受宠若惊,仿佛是自己的荣幸似的。通过破碎的车前窗,见他原来是在弯腰倒退着铺展红地毯。地毯之上,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信步走了过来。他西服革履,领带夹上的钻石闪闪发光。一批随从陪行于两侧。也都西服革履。除了他一人的西服和皮鞋是白色的,随从的西服和皮鞋皆黑色的。他和随从们头上全都戴礼帽。不知缘于何种考虑,那些随从们的礼帽反而是白色的。唯独他的礼帽竟是黑色的。这就使他在他们之中备加突出了……
    他走到距我几步远处,叉开双腿站定,举起一支手臂,在空中往下按了按,于是我那已变得破烂不堪的“劳斯莱斯”平稳地,几乎无声地落到了地面。
    我立刻明白——他们是“凶尾帮”,而那汉子正是“凶尾帮”的首领。“凶尾帮”的成分不同于肃立人行道上那些丑尾人。丑尾人们的尾巴(136)只不过丑陋,心理方面只不过由于尾巴(136)的丑陋而自卑。只不过由于想有较体面的甚至高级的尾巴(136)却不能够而时常陷于思想绝望。更进一步说,他们的绝望乃是由于穷。是钱的问题造成的。我想如果他们人人都有足够的钱移植一条上等的尾巴(136),肯定也就都会变为安分守法的良民了。丑尾人们的暴乱,说到底又只不过是城市贫民们的一时宣泄。其实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统一的意志企图从根本上动摇什么瓦解什么摧毁什么。然而“凶尾帮”的存在却堪忧多了。他们凶恶且又危险。他们敌视由尾巴(136)的高低尊卑的等级而划分的新阶层而建立的新秩序。他们的成分主要由两类人构成——或者原本就是些不法之徒。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于很低的社会层面。谎言的质量也很差。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诈骗钱财。所以他们长出很丑很凶的尾巴(136)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符合尾巴(136)现象一般规律的。或者原本是些身份较优越社会地位也较高的人士。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于很高的社会领域。从政治到经济到学术到文化艺术领域,他们的谎言像水银一样几乎无孔不人。他们的谎言的质量很讲究。甚至可以说接近着考究。其目的是为了获得更高的身份和更高的社会地位。在近二十年的中国史页中,到处留下着这样两类或精致或粗鄙的谎言的污染。如果谎言也是具有物质属性的,而且具有肉眼可见的形状,那么任谁拿起那些史页一抖,必定都会抖下一堆垃圾似的东西。区别在于,仅仅在于——低级的粗鄙的谎言更像垃圾,而讲究的甚至考究的谎言仿佛镀铜充金的首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收集在一起大约成百千吨计高若山丘……
    后一批长了丑尾凶尾的人,由于从前所有过的优越身份和地位的失落,对于以尾之高低划分的新阶层和新秩序,心理上是极其对抗极其仇恨的。所以他们也只有投靠“凶尾帮”。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别无选择。但在“凶尾帮”中,他们又常因从前的身份和地位而被视为异己分子。大多数并不能获得令自己感到慰籍的信任和尊重。只有少数的他们,在经过近乎效忠考验之后,才得以靠拢近“凶尾帮”的核心势力,才得以参与“凶尾帮”的核心决策。但也不过就是充当幕僚的角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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