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7)

2025-10-10 评论

    我只有一动不能动地,默默地听着的份儿,觉得她严然是在向我宣读判决书似的。同时我心中对她充满了感激。感激她注视着我的时候,双眼是眯着的。如果她不是这样,如果她在异常严肃之时对我的脸咄咄而视,那么我的脸上可能早已被灼起泡来了!足见这外星外来的年轻又漂亮的女郎,本性还是善良的。并不打算干净彻底地灭掉我这个地球上的不可救药的“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感激之余,我也不免地觉得委屈。我算什么呀,不过一个靠“码字儿”养家糊口的小子,要论职业什么什么者,再怎么轮也不该轮到我呀!“殊荣”该归别的许多更体面的人物啊!干嘛“吃柿子专捡软的捏”呀!
    “你觉得委屈?”
    我说:“是的。我觉得委屈。”
    她说:“其实你不必觉得委屈。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讲,我们是很懂政策的。我们将你归在甲级一类,是非常符合你的病况的。比你病况还严重的当然大有人在!看……”——她翻开夹子,用细长的,五月的葱白一样迷人的手指点着又说:“他们,他们,还有他们!不是都归在特级、超级、超特级了么!……”
    我看到的是一行行此前令我肃然起敬的姓名,我不禁地替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同时我自己的委屈也就少多了,心理也平衡多了。
    “你是我们所直接统计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个地球‘真话拒绝症’患者。今后七天,也就是你们地球人所说的一周内,如果你们这座城市的一类假话和谎言累积率超过一千万句,我指的是一周之内的累积率,那么我们对你们的惩罚,将会首先从你们的身体上体现出来。我们累了,说你们的话,扮作你们的人形,对我们是不愉快的……”
    于是女警将脸转向了男警。
    于是男警终止了他的把戏。
    于是那一支叼在他嘴角的烟,自动飘开,又回归到我的烟盒里,像根本没被吸过一样。
    于是他们开始用他们的语言对话。那当然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言。发言美妙如一段段乐曲。
    忽然他们的身体开始萎缩。转眼间只剩下两套男女警服在沙发上,并且不可思议地自动叠好。还有他们穿过的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统统自动叠好,自动摆放在两套警服上……
    施加于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我身上的冰化了。但是衣服却丝毫也没湿,也没有一滴水珠掉在地上。
    满空间悬垂着的那些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雾组成的“国画”,也倾刻间消失净尽。
    我怀疑自己刚才做了一场白日梦。但沙发上的东西证明不是梦。还有弥漫在室内的芬芳,以及……我衬衫上的两个洞,我胸上两处被灼伤的焦点……它们开始疼起来……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找药。找来找去大失所望。因为我家里从没储备过治灼伤的什么药。而我已感到疼痛加剧。
    这时妻子回来了……

    妻“友邦惊诧”,皱眉问我究竟在找什么?像所有的妻子们一样,她最忍受不了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
    那一天是星期五。她下班早。我没料到她三点多就会回来。
    我说我在找笔啊!找一支使惯了的笔。
    妻放下挎包,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
    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式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夫哇,你呀你呀,作家梁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嘛找东非要说找西呢?这种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的老婆撒谎说假话么?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这些抽屉里么?会在冰箱里么?会在装药的盒子里么?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那是非说不可非一说到底的么?比如当时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么?我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么?
    我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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