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85)

2025-10-10 评论

    他说:“小邵向我透露的。”
    我问:“小邵又怎知道的?”
    他说:“是曲副书记告诉小邵的。曲副书记让小邵通知我们,提前做些必要的精神准备。”
    我无法再忍受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自恃功劳大的目光,却又没理由将他从沙发上请到地上坐着,于是起身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办公桌上。这样,我们的目光起码是互相平视着了。
    我说:“这可就怪了!曲副书记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呢?为什么非要让小邵给你老苗打电话呢?如果你们之间以后成了单线联系,我这个主任不就显得多余了么?”
    老苗又城府很深地笑了笑。他一句一停顿地,完全是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你呀,还是太年轻。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通常道理都不懂。这是个心胸大小的问题。但也可以认为是个素质高低的问题。有些人的事业半途而废,往往就栽在这一点上。曲副书记不直接给你打电话,而让小邵给我这位顾问打电话,恰恰证明人家曲副书记在处理和咱们的关系方面,在许多细节上都有章有程,循规蹈矩的。因而也就无懈可击,避免了瓜田李下,授人以柄。你梁大主任应该虚心学习曲副书记这一点才是。”
    尽管老苗分明的是在教训我,尽管我早已不习惯于被人教训了,但我还是以沉默的方式容忍了。因为他给我带来的毕竟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对我而言,简直怎么高兴都不过分的好消息。一个这样的好消息,是足可以扫荡几十次被人教训的不快的。不必再问老苗我就清楚地知道,韩书记视查“尾文办”的动意,那一定是在曲副书记的直接影响下才产生的。
    我在内心里暗暗说——曲副书记啊,你真如同我的再生父母啊!你真不愧是我最可敬最可爱的人呀!如果共产党的一切领导干部,都能像您一样,都能以您为榜样——收受了对方的钱就为对方办事儿,收受了对方大笔的钱财就积极主动地,超出对方要求和愿望地去为对方办大事,办对方想办而不知如何办的事,那将会有许多人对党风就没意见了。而我梁某一定是那许多人中的一个。我进一步想,正如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可行的国策一样,使一部分人先对共产党的党风没意见了,也应该成为共产党端正自我形象的党建大略方针嘛!
    列位,如果你们以为老苗肩负着沉重的鳄鱼尾巴(85),不辞辛劳地从他家赶来,就是为了给我带来好消息的,那你们便又错了!
    其实他另有目的。关于韩书记要来视查的消息,不过是开场白。是一个前来的由头。
    我看出了这一点。他教训完我以后,我们长久地沉默着,不给他巧妙过渡话题的时机。我放下酒杯,抓起遥感器,又换了一个频道,继续看电视。
    他一小口一小口饮着XO,也讪不搭叽地看起电视来。他每饮一口,都发出“吱”的一声。接着喉间咕噜一响,我觉得他那会儿像一个被大人冷落一旁,而又不甘被冷落,存心弄出点儿古怪动静,希望引起大人充分注意的孩子。我心中暗笑,偏一眼都不朝他瞥。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想他是感到了尴尬的。再厚脸厚皮的一个人,也是会感到尴尬的。他更不安宁了,不停地扭动身躯,于是那只可怜的沙发就一阵阵发出呻吟。他那折为三迭,坐在屁股和沙发垫之间的尾巴(85)的机械关节,也咯登咯登地阵阵作响。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自言自语般地说:“主任,那我走么?”
    听来像在请示我,其实分明地是在要求我注意到他的存在,挽留他。
    我才不挽留他呢!我说:“你走吧!”——仍不看他。
    他却赖着不走。又讪不搭叽地说:“时间还不算晚,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儿,再坐会儿。”
    我不接他的话茬儿。目光也不离开电视屏幕。并将电视消了声,只看画面儿。而从他坐的角度,是看不到电视屏幕的。而他那一杯XO,已经饮光了。
    室内一时就很静。
    大约过了半小时,但听他小声说:“我可以再来半杯么?还要XO。”我说:“没人侍候你。”他沉默片刻,怏怏地嘟哝:“那就算了。我自己懒得起身。”我装没听见,不予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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