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话锋一转,直切正题。
对方倒也显得耐心可嘉,并不往外撵他。他则相应地暗自要求自己识趣儿,尽量把话说得简短。
“说完了?”
“说完了。”
“那怎么办呢?让我们将盖了一半的楼铲为平地?”
“我理解,我们那幢楼的居民倒也没这个意思,只不过要求点儿经济补偿,平衡平衡心理嘛!现如今,谁的个人利益受到了侵害,都会产生这种要求的是吧?”
“也包括你自己罗?”
他楞了一下,诚实地点头。
对方站起身说:“咱们换个地方谈。”一说完往外便走。
他也赶紧起身跟着,跟到了秘书那间屋隔壁的小屋里。相比于宽大庄严的经理办公室,那小屋的布置简陋多了。两张单人床,两只小沙发,一张桌子和茶几而已,桌上还摆着一台十四时的小彩电。
还没等他坐下,对方已拨脚离去。
“什么阿猫阿狗你都引见给我!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我辞了你!”
他听到了对方语势汹汹的训人之声,对那秘书小姐,他心里不禁地感到了几分歉意。
紧接着进来了两名五大三粗的保安,手里各拎着电棍。
一个将他那盒烟及他的名片拍在桌上,冷冷地瞪着他说:“这都是你的东西,给你。”
另一个也冷冷地瞪着他说:“请你立刻离开这里,这里是我们的休息室!”
他说:“你们经理刚才跟我说换个地方谈,问题还没交涉完呢,我不走。”
“不走也得走。”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们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沙发上架起来,架出了那小房间。
他的目光刚一和秘书小姐泪汪汪的目光接触,她便厌憎地背转过身去。
他被架着穿过长廊。他挣扎,但哪里摆脱得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的挟持。
“我是公推的代言人!你们这样对待我是不行的!你们经理是要后悔的……”
他扯着嗓子威胁地喊叫。但是寂静的长廊里,只有他自己愤怒的回声。
他们一直将他挟持到电梯口才放开他,
“对不起,我们只不过是在履行职责。我们总经理要求你从我们公司这一层楼消失,消失得越快越好。”
他们中的一个摆弄着电棍这么说。
而另一个,则用电棍捅了一下电梯灯标,电梯门一开,他被推了进去……
此后他又去了两次,却连房地产公司那一层楼都没上去。
他不得不向邻居们通报情况。通报时别提多么沮丧,多么惭愧,一再地承认自己的无能,一再地说些辜负众望的自卑话。大家一听就炸了,都说是孰可忍,孰不可忍?都说房地产公司欺人太甚。说我们居室的阳光明明被遮挡住了,不给予经济赔偿绝不答应,绝不善罢干休。说要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要打官司,要求助于舆论的道义声援……
他说自己在态度上同意是同意,也不会转变立场,只是另外推举一位代表吧!因为事实已经充分证明,自己是没能力交涉好这件重托的。
大家却都说别介啊!都说谁也不信赖、就慎赖他王君生的能力!不但信赖他的能力,更信赖的是他一向具有的甘为别人鞍前马后的责任感和牺牲精神。就是再推举一百次,代表非他王君生莫属!自知是盾,赞美是矛,但若用赞美这柄矛刺自知这块盾,则几乎,不,不是几乎,则一概地没有不被刺穿的。从帝王到庶民,从圣人到小人。都同样地经不起赞美。相对于赞美这柄矛,自知这块盾往往都似是画了蒙人图案的纸板做的。王君生当然既非圣人亦非小人,他是一个老好人。他活到四十六岁,只被赞美过两次,另一次便是这些人对他的前一次赞美。他们两次赞美他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中小学生在选举“劳动委员”时,往往就是那么七言八语而又齐心协力地对他们的某一个同学极尽赞美之能事的。那某一个同学,又往往和王君生似的,既是老好人既不善于坚决地说不,又多少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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