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人(17)

2025-10-10 评论

    第二天去上班时,碰见住另一单元的老张也推着自行车要去上班,老张是肉联厂的推销科长。老张当面赞美他时表情最为由衷语言最为真挚。
    “君生,上班?”——老张对这幢楼里与自己平辈的男人们,一向略姓呼名,而且总流露出饱满的一视同仁的亲近。那一种亲近具有着不可抗拒的,使人简直不能不对他也同样亲近起来的声情魅力。那一种特殊的魅力是使他成为一名成功的推销员的必备条件之一。
    “是啊,上班。”——王君生报以一笑。笑得极不自然,分明对老张那种亲近接受得有几分保留,有几分勉强。
    “邀到烦恼事儿了?”——老张并不推了车马上就走,而在等着他一块儿走。瞧着他一时打不开那把破旧的车锁,老张又说:“该换车锁了。我还有把链锁,用着不习惯,明天送给你,反正放物也是白放。你这个人啊,太内向,有什么烦恼总爱闷在心里。这不好,很不好,会闷出病来的。我等小百姓,谁少得了与烦恼的事儿撕扯不开的时候?要善于对人说。听者无害,说者有益,说就是宣泄嘛。宜泄和出汗一样,是一种心理的自我保健嘛!”
    他终于打开了即把破车锁,于是一手扶着自己的车把,一手搭在老张的车把上,瞪着老张茅塞顿开似的说:“那么,老张我就问你,大家是不是背地里已经得到房地产公司的好处,没谁再想和他们打官司了?”
    老账说:“不是得到了他们的什么好处,是他们理应对我们进行的补偿!人家既然补偿了,咱们还有什么官司和人家打的?”
    他说:“这情况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家也没得到任何补偿。前天我还跑了一次法院,催促立案。现在看来,变成我一家要和房地产公司打官司了!”
    他心里以为,老张听了他的话,一定会很尴尬,很不得意思,很内疚,甚至显出无地自容的样子。殊料老张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并没像他想的那样面红耳赤支支吾吾。
    “什么?你……还根本不知道?竟没一个人告诉于你?”老张仅仅表现着惊诧,继而表现着愤慨:“这算什么事儿?这太不应该了嘛!不可以这样的嘛!怎么的嘛!
    不可以这样的嘛!怎么能这样呢?我是想过要告诉你的。但又一想,肯定会有人告诉你的,我何必多此一举呢?你看,亚明来了,你再问问他!”
    老张看了一眼手表,又吃惊地说:“哎哟,我得先走了,不然要迟到了!不像话,不像话……”
    老张抓着他的腕子,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车把上拿开,不停地嘟哝着“不像话”,匆匆地就走掉了。

    叫亚明的男人姓周。原先也是酱油厂的厂办公室主任。后来通过姚处长的关系,调到局里当后勤副处长去了。
    周亚明一边用目光寻找他的自行车,一边问:“老张刚才和你说我什么?”
    王君生还没完全从自己和老张的对话中摆脱出来,他觉得在刚才那场对话中,自己和老张似乎都错位了。本来有理由有权利生气的是自己,觉得尴尬觉得不好意思的应该是老张,怎么的竟反过来了呢?老张既然像是自己,成了有理由有权利生气的人,那么自己也只有像者张,觉得尴尬觉得不好意思了。怎么的竟反过来了呢?他一时想不明白。
    他愣怔之际随口回答同亚明:“我们没说你什么?”
    “说了吧?我都听到他提我的名字了!”
    周亚明已发现了自己的自行车,但是并不走过去,而是横移一步,挡在他的自行车前边。看样子,如果他不作出解释,周亚明显不肯放行的。
    他只好说:“大家暗中都得到了房地产公司的补偿,而我仍蒙在鼓里,还一直准备代表大家和房地产公司打官司,老张因此有点儿生气,让我问问你……”
    “问我?问我什么?”
    “我想……我想……他的意思是,让我问问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吧?……”
    “这还用问么?”——周亚明倒顿时面红耳赤起来。不过显然非是由于尴尬非是由于不好意思,而是由于和老张同样的愤慨:“竟没一个人告诉于你?这算什么事儿?这大不应该了嘛!不可以这样的嘛!怎么能这样呢!全楼多少户人家啊!一个想不到,两个想不到,老张想不到,我想不到,有情可谅,怎么就都想不到呢?几乎家家都有电活,临睡前拨下电话,五分钟的时间内就告诉清楚了么!出来进去的碰见了,几句话也就告诉清楚了么!这些人心里成天都想什么呢?问我的感觉,我好生气!老张多生气我就多生气!”周亚明的话,几乎和老张说的话一样,仿佛他们商量过了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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