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人(19)

2025-10-10 评论

    儿子出现在小屋门口。
    儿子说:“你们整天钱、钱、钱,庸俗不庸俗?”
    儿子一说完,清高地转过身去走向大屋。
    那一片静持续了好久,似乎具有神圣性,做父母的不敢轻意打破似的。
    那一天王君生明白了一条生活真理——钱对一个家庭如果太重要了,这个家庭就没法儿不充满与钱有关的琐碎又庸俗的内容。
    从此他中午在厂食堂只买素菜吃。
    现在,他身上盖着一件厂里发的穿旧了的棉大衣,正仰躺着翻看相册。
    阳光是不再赐惠他家这间大屋了,而且永远。若在国外,他想,补偿那就多了去了。他明白,他所招惹的,并不仅仅是那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对方背后,还有形形色色的互利势力。他们一起视他为“公敌”,他不忍又能怎么样他们呢?
    妻子临出家门,怕他寂寞,将些旧杂志和一只小半导体收音机放在他身边。他说不需要,说想看相册。
    妻子怜悯地说:“你呀,这就叫老啦。只有老人们才喜欢翻旧相册。”
    他伤感地回答:“是啊,我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活了一万年似的。”
    在那相册里,有一张他的“百日”黑白照。挺大的头,瘦小的精光的身子,如同一条娃娃鱼。算来照片已经保存了四十六年了。他久久端详着自己的“人之初”,仿佛在研究一块古生物化石。他不禁又想,四十六年,无论对于一个民族,还是对于一个国家,该发生多少重大的事件啊!就是近十几年吧,中国“改革开放”了、苏联“解体”了、南斯拉夫分裂了、香港回归了……而时间以坐命的形式体现在自己身上,却不仅那么的平淡无奇,碌碌无为,甚至充满了屈辱的、猥琐的、拘缩的、苦涩无奈的体验。最令他沮丧的是,抻长脖子踮起脚往前看,所看到的内容依然皆是体验过的内容,一抹亮色也看不到。所看到的比所体验过的分明还要灰暗——那人生的终点尤其灰暗,无非是每月二三百元退休金混老等死,那时候的物价将比现在又涨了几倍呢?退休金够自己和妻子吃饭么?看来只能指望儿子了。可儿子自己也是要组建家庭也是要当丈夫当父亲负起自己小家庭的经济责任的啊!如果儿子变不成“大款”或小老板之类富人,如果儿子未来的生活也和自己目前的生活一样灰暗,能赡养得了老爸老妈么?可不能成了儿子的累赘……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手翻着相册。除了那张“百日”照,直到他26岁前,他的生命在那相册中是一段空白。这使他不禁地回忆往事,企图使那段空白浮现出美好的内容。
    美好的岁月和时光,一经执著地进行回忆,居然还是有些的。
    一个刚刚理了发,穿一件新背心的男孩儿,一手拎着酱油瓶子一手拿着一只粗瓷大碗去食杂店买酱油和面酱,新背心印着“祖国花朵”四个字,新背心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很神气的男孩儿。“因为觉得自己神气,心情格外愉悦。
    那男孩儿是自己么?
    当然是的。
    夜里下过雨,一路所经许多人家的“板障子”湿漉漉的,不知为什么,他从小特别喜欢夜里下过雨的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夜里下过的雨不要太大,太大第二天到处是积水,人不好走路;也不要太小,太小一夜蒸发尽了湿度,空气中就没有那么一种湿漉漉的清润新爽了,他也从小特别喜欢看自家的或别人家的“板障子”和房屋的外墙湿漉漉的情形。如果夜里的雨确实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暴而,那么第二天人一定会发现,院子里街路上的土地,仿佛都被冲洗过了似的。四下望去,到处干干净净。那个年代,在这一座城市,除了市中心有石头路有柏油路,居民街区皆土路,最烦人的是一夜小雨不停,第二天早晨土路被渐渐地浸透了,一脚带起一坨泥。而夜里下暴雨就绝不至于这样。所谓“板障子”,其实就是不像栅栏那么美观的栅栏,而且也不像栅栏那么低。
    “板障子”普遍较高,最低的也有一个大人的身材那么高。高的两米多,都是用木板钉成的,那些木板一般都旧得苍灰色了。围护着独居人家的房屋,或成为大杂院和街道之间的“屏风”。被一夜雨水淋过的“板障子”,半干半湿,比触目一色的苍灰看去舒服多了。而树梢啊,花蔓啊,草茎啊,就从“板障子”的上边或缝隙探出着攀缘着,撩得人的心念想从缝隙在“板障子”里边看,看“板障子”里边究竟开着些什么花儿长着些什么草儿。所以“别趴人家板障子”这句话,又成为家长们对自己的小儿女经常进行叮咛的一句话。孩子们却正是通过那一种窥望,刺探大人们的生活内容,并想象自己以后的人生。半干半湿的房屋的外墙望去也令人舒服,这座城市的人家早年喜欢将房屋的外墙粉刷上颜色,通常粉刷浅蓝、深绿、淡红和桔黄四种颜色。经一夜的雨水淋过,颜色加重了,仿佛夜里被人用水彩重新染过,而天亮了没来得及染完匆匆罢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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