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人(21)

2025-10-10 评论

    父亲说罢,率先倒头便睡。
    母亲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他,“儿呀,你没花人家的钱吧?要是花了,你可千万实说,妈得给人家补上!”
    他发誓一分也没花,母亲才放心地往一起收拢钱,而他忽然觉得弟弟神情异样,双膝跪着,双手压在膝下。
    他断定地说:“妈,弟弟拿钱了!”
    母亲便也起了疑心,厉命弟弟将双手从膝下抽出,弟弟却咬着唇不肯。他和母亲就分别拽弟弟的手,掰弟弟攥着的两只小拳头。弟弟的两只小拳头攥得很紧,他和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分别掰开,弟弟的左手里什么也没有,右手里果然有,但只不过是一角钱,攥成一个纸团,攥出了汗。
    弟弟哇的一声哭了。
    父亲腾地坐起,甩手给了弟弟一巴掌,将弟弟扇得倒在被子上……
    当他将那张奖状带回家,母亲行完了给父亲看,父亲看完了说:“那贴在墙上吧。”
    母亲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只有弟弟连一眼都不瞧。
    当他用一勺粥在墙上贴那奖状时,听到母亲喃喃自语:“一百七十多元,节省着花,够咱家花小半年的了。”
    父亲也喃喃自语:“能买两辆半新的自行车了!”
    父亲最大的个人心愿,就是能攒钱买一辆半新的自行车,父亲在铁路上做装卸工,因没自行车骑,每天早早故便离家去上班,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也很晚……
    他听出父母的话中都有某种暧昧不明的,在他们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成分。
    从他当众获奖那一无起,他觉得和他一路上学放学的同学们,目光都有些心照不宣起来,一个个低着头东瞧西看的,仿佛睡都希望也发现一个鼓鼓的大钱包丢在路上……
    以后他对钱便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惧的心理。如同患有恐血症的人见不得鲜血或类似鲜血的红色浆液汩汩流淌的情形一样,他觉得钱具有某种非常邪性的魔力,人一旦内心里开始总寻思它,那就会对别的任何东西丝毫也不感兴趣了。仿佛能寄生在人灵魂里的蛔虫,并在人的灵魂里生下一窝窝小蛔虫,最终将人的灵魂变成一个外薄内胀的蛔虫袋儿。有一次厂里发工资,人手不够,请他这位副厂长去帮着清点。一捆一捆的钱堆了一桌面,他点着点着,心慌了,头晕了,手颤了,出汗了。“这些钱要都是我的多好!多好!多好!多好!……”这么一种既不切合实际又与犯罪念头搅在一起的想法,纠缠在他头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借口上厕所赶快逃开……

    那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又是谁呢?她不高不矮的身材是多么的苗条啊!她穿一件白色的布满小蓝花的短袖衫,一条藕色的裙子。手臂和腿白皙得如同象牙,乌黑的齐耳的短发裹着一张标致的鹅蛋脸儿,也白皙得如同象牙,两腮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眉很习,很细,也很长,眉梢一直延入到鬓发中。在那样两条秀眉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都说双眼皮儿的眼睛,尤其女性的眼睛,毫无争议地美过于她们的单眼皮儿的眼睛。他却认为她那一双单眼皮儿的杏眼,肯定是全中国无与伦比的最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恬静无比的单纯得像小鹿一样的眼神儿。她胸脯很丰满,走路的姿态很悠然。她脚穿一双带扣绊的平底的黑布鞋,未穿袜子,衬得她的脚面也白得如玉……
    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他不知道。
    那一年他已是一名初二的男生。“文化大革命”早就开始了,他在去学校参加“大批判”活动的路上常看见她,她显然也是一名初二或初三的女生,但显然和他不是一所学校的,否则他们就有机会同路了。他看见她时,她总是从一条坡路上悠然地走下来,而他则必须横穿过那一条坡路走入一条胡同。他往往故意低着头放慢脚步走,待与她的距离接近了,才突然抬起头,为的是能够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她那张清丽的脸。即使如此,他也从未能引起过她的注意。是的,从未。那一年的夏季他大约看见过她十五六次、有幸近距离欣赏过她七八次。但她从未因他而放慢过脚步,目光也从未向他瞟过一次。他虽然处心积虑地接近于她,虽然巴望着获得到她的一瞥,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但她却浑然不觉。她眼中的一种漠然的眼神儿,好像中国当年发生的一切天翻地覆的大事件,都一概地与她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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