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心里这会儿怎么想的吗?”
妻子瞪着他的双眼眯了起来,表情和语调都有那么几分戏剧的意味儿,仿佛在说一句台词。这是中国和外国的电视连续剧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污染现象。它使不是演员的人们在某些日常生活的“规定情景”下,想象自己只不过是在演戏,并且说出类乎台词的话语,企图以此方式摆脱糟糕的局面。这种局面在人们的生活中是越来越多了。每每做一下演员之状的男人和女人也越来越多。
那时两口子隔着竖起的大床凑近着的两颗头,如一对儿欲斗的鹌鹑。妻子那颗浓发焗得蓬松而曲卷的头,像一只雌鹌鹑;而他那颗刚刚理过的头发稀少的头,像一只脱毛的雄鹌鹑。两颗头的态势一触即发,似乎立刻会将对方的眼睛啄了出来。
王君生被妻子那句有几分戏剧意味儿的话逗笑了。他说:“我知道你想和我大吵一架,也知道你其实不会和我吵,因为你怕舌头上再生出小瘤儿。”
他的表情和语调也有那么几分戏剧的意味儿,他想逗妻子一笑,企图减轻眼前糟糕的局面对自己和妻子的心理造成的压迫感。
妻子却没如他所愿地笑。她的头猛地向后仰去,与他的头拉开了距离。同时她眯起的眼睛又瞪大了,一支手臂高举在竖起的大床上方了……
王君生恐怕挨耳光,急忙往床下缩他的头。迟了。不过妻子的手也并没扇在他脸上,她扭住了他一只耳朵,扭得他龇牙咧嘴,歪着脸踮起了脚跟……
她小声然而威胁他说:“给我听清楚了!我下班回来以后,要看到这个家又恢复了家的面貌,否则你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进入不了大屋也进入不了小屋的妻子,用手绢包扎了受伤的手,撇下家门里外糟糕的局面,以及被囚隔在墙角的丈夫,勿匆地上班去了。
一个易拉罐儿滚下楼梯的锡鼓般的音晌声,伴随着妻子匆匆的脚步声一直到楼下。
“这是谁呀?热闹劲儿的!一大清早,就不能让别人睡个回笼觉哇?!”
楼下传上来某男人的谴责。邻居们关系不惜,那男人的谴责很有分寸。王君生听出了那男人的恼火,猜他大概非常想骂,又不好意思骂出口。
他像爬墙一样从墙角爬到大床这边来了,但爬过来了也还是进不了屋。正一筹莫展之际,楼上一家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了。
“哎呀,王大哥,你这是……要搬家么?……”
对方比他年轻十二岁,是商业局的一位处长,姓姚,而王君生是商业局下属酱油厂的一小小分厂的副厂长。按级套的话,勉强算是副科级。他一向觉得对方对他的敬称中,隐含着几分轻蔑。他不喜欢对方,正如对方一向假装和他亲近。
他没好气地说:“不是要搬家,我能往哪儿搬?只能在这儿画生命的句号了!我是想把大床弄进我这小屋去!”
“原来如此。”对方朝楼下一招手,“你们上来!”
于是上来几名棒小伙儿,印在他们工作服上的字告诉他,他们是搬家公司的。
对方说,“麻烦你们帮他把这大床弄进那小屋,完事儿我送条好烟谢你们!”
于是几名棒小伙儿挤进他家门,有的研究床,有的掏出卷尺量他家小屋门的高度和宽度。
王君生连忙对踌躇满志的姚处长说:“不必麻烦他们,不必麻烦他们……”
姚处长苦笑道:“别客气。我买了一套家具,正巧今天送来。你家堆在楼道的东西不清理了,我那套家具能往上搬么?老实说,我已经陪着他们在楼外等半个多小时了。不是我没耐心,是他们急,人家上午还有两处搬送任务呐!”
王君生的脸倏地红了,一连声说对不起。
棒小伙儿们中的一个,脸上毫无表情地对他说:“拿锯来!”
他一愣:“拿锯干什么?”
“不把四个床腿儿全锯掉,这床根本弄不进你这小屋去。”
“锯床腿儿可不行!把床腿儿全锯掉我妻子回来要生气的!”
棒小伙儿们中的另一个脸上毫无表情地说:“也不必四个床腿儿全锯掉,我看锯掉两个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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