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到底是被他又弄回到大屋里了。而且,又推到原来的位置了。它比以前矮了一尺,看去像屋地砌了一级台阶似的。他坐、躺、站,反复数次。觉得坐着别扭,膝盖必须耸着了,要想伸直,就只能把两只脚伸向前边去了。躺着呢,像躺在地上似的了。往起站,四十多岁的腰板得使把子劲儿了……
刚接上电话线,修好电话机,单位来了一次电话,问他是不是忘了,厂里要由他主持“打假预备会”。他当然忘了。若没忘,一大清早就不挪床了。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半个多小时就大功告成的事儿,不成想累了两个多小时,白累,可他对厂里说没忘。身为副厂长,不按时上班到厂,还把由自己主持的会给忘了,像话么?他撒谎说他病了,感冒了,早晨起来头疼得厉害,不能去上班了,请转告等他到厂开会的同志们,“打假预备会”改天再召开吧……
放下电话,发了半刻呆。心想真他妈的,什么都假,连酱油和醋居然也不能幸免,要是某一天假货比真货还多,那打得过来么?
将小床也重新支起在小屋里,将家具重新都归了位,赶紧的接着就拿起扫帚扫地,拿起墩布拖地。往外扔四条锯掉的床腿儿时,碰见姚处长从楼上下来,夹着一条烟。
姚处长笑了,略带挖苦意味儿地说:“王大哥,咱们楼上楼下住着,又是同一个系统的干部,你也太跟我客气点了吧?不就是锯掉四个床腿嘛!为什么就偏不让人家替你锯,偏自己锯呢?”
他怔怔地望着姚处长,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姚处长从腋下抽出那条烟给他看,又说:“你看,我这人多实在,说了替你送人家一条烟,就真送。你偏不让人家帮着锯掉四条床腿儿,我这条烟不是替你送的有点儿亏么?”
他本想这么顶一句:“用不着你替我送一条烟!”——可转而一想,如果这么说了,就得从自己家献出条烟。姚处长拿在手里的是一条“红塔山”,自己家还没一整条比“红塔山”好的烟,相比之下送不大出手。光顶一句拉倒呢,嘴上倒是痛快了,却又会显得自己未免大小气了。
于是话到唇边强咽回去,改口说:“我算什么干部,才管百十来个做酱油的。还不是主管,是个副的!你今后甭用‘干部’这个词儿抬举我。”
他话一说完,转身便进了家门。
只听姚处长在门外嘟哝:“这话从何说起呢,这话从何说起呢……”
姚处长的尴尬,终于使他心里的气消了点儿。
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由于床矮了墙皮剐掉了一大片,地板革被床腿儿铲起了一溜儿,鱼缸漏了,鱼全死了,大衣柜的镜子裂了……所以区别还是有些的。
妻子和儿子晚上在家门口遇着了,同时进了家门。
妻子小屋大屋来回看了一遍;将挎包在床上一抛,双手朝腰里一叉,瞪着他意欲发作。
儿子看看当爸的,看看当妈的,还没从身上取下书包,就像乐队指挥似的左右分开两臂,及时制止道:“同志们同志们,这有什么可惊有什么可怕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对家变成了什么样子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在班里的学习名次!告诉你们,我可临近考试了!”
他赶紧表态:“儿子,我和你在乎的事情是一样的。”
于是妻子叉在腰际的双手垂下了……
吃晚饭时,他搭搭讪讪地对儿子说:“儿子,跟您商量个事儿……”
儿子一口饭合在嘴里,撩起目光看他,像一位不喜欢被拍马屁的老板看着一名企图讨好取悦的下属。
妻子也不拿好眼色乜斜着他说:“你酸不酸呀?跟儿子说话还您您的!”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赶紧又自嘲地笑着说:“幽默嘛,调解家庭气氛嘛!我要跟您,不不,跟你商量的是这样中件事儿——你睡觉太不老实了,有好几次夜里差点儿一脚把你妈蹬下床,所以呢,你妈提出……”
妻子在饭桌下狠狠踩他脚,他赶紧纠正目已的话:“不,不是你妈提出,是爸爸主动要求,也可以说主动申请,从今天晚上起,和你共同睡在大床上……”儿子含在嘴里那口饭,还不往下咽。他看出儿子脸红了,同时也看出,儿子不是由于不好意思才脸红的,分明是感到被侮辱了,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了,他早就开始觉得,在他们这个三口之家里,每个人的自尊心都比以前增强了,也敏感了,脆弱了,很容易受到伤害了。而首先需要共同爱护的,是儿子的自尊心,其次是妻子的,再其次才是他的。再其次也就是最后的意思,最后的意思也就是不太受到特别的爱护,伤害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意思。儿子每升高一个学年,他就越发地感到。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在渐渐地发生倒错似的。他常独自暗想,到了儿子高考那一年,大概就是到了他这位父亲在儿子面前最像儿子的时候了!起初他还本能地惊异于这一种倒错,后来慢慢习惯了。仿佛有一种强大的渗透力,决定着这一种倒错是合理而且正常的现象。他今天竟对儿子称“您”,实在是由于那一种渗透力在潜意识中作祟。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