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城(30)

2025-10-10 评论

  “嫁入左家,不过是一名自带薪水的煮饭婆,替你生孩子养孩子,天天三菜一汤伺候着,过年过节还得去看公公婆婆的脸色,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还是被大姑小姑嫌——怕是我前生欠下了债,上帝这是折罚我哪……”抑或是仰起脸,呆呆凝视自己皲裂的手,神色苍凉地说:
  “爹妈早早害了我,那样严格保守的教育,我的骨头里都是三从四德,我是不可能提离婚的,你行行好,好歹也出去转转,外头年轻的女孩子多得很,何必守着我这黄脸婆……”
  小满的外婆是昆明人,因此她妈妈说话有点云南口音,软软糯糯的,但在某些音节却有着猝不及防的劲道。她不吵,只是含着微微的泪,无限哀伤地抱怨。小满的爸爸是怕的,怕他太太脸上凄绝的表情。每当这时,小满的老爸,小镇文化站的左站长,必定一言不发的,接过妻子手里的扫帚、碗碟,或是其它的什么,静默地做下去。
  “我家里的一应外交都是老妈出面。”小满说。老妈在的时候,老爸总是沉默、内敛的,非常木呐。小满的妈妈会穿得很体面,一套漂亮的蓝色绣花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擦一点口红,说话慢条斯理、尽情尽意,很美丽贤惠的样子。
  小满家里的事情一向也是老妈做主的,有一年给一位久不联络的美国朋友写信,连那封信都是小满妈妈起草的,由小满翻译成英文,原文条理明显有点混乱,但老爸仍然夸奖说文法很妥贴,尽管小满的妈妈只得小学毕业,而她老爸是中文系的科班出身。小满老妈喜欢讲的一句话是:
  “你是不知道,我是最希望念书学知识的,都是给历史耽误了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自己想法子多学一点,学一点是一点,可是又有了孩子,你的时间得留给孩子呀,天下也没有那么自私的母亲,尽顾着自己,一天天地就把人给拖老了——你是不知道,都是给历史耽误了啊……”活脱脱六月飞雪的怨妇形象。
  小满不大理会自己的家史,但在那座小镇,他们家历来是赫赫有名的。在我们学过的历史教科书里,有小满母亲家族的痕迹,小满的外祖父在解放战争以及后来的建国初期功勋卓著。小甘知道那个名字以后曾经尖叫着说:
  “中考的时候填空题考到过,我给忘了,白丢了一分,就那一分害我老爸老妈为我多交了五千块钱的择校费!”
  这位建功立业的将军有一儿一女,儿子出国求学,认识了一位华裔少女,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后夫妻双双回国定居。但政治运动的飓风一度汹涌地席卷了这一家子,那小小的孙女不得不被送往一座偏僻的小镇寄养,在颠沛中失了学,而将军的儿子无法忍受屈辱,在监狱里自杀,他的妻子闻讯亦殉情身亡,将军遭受老年丧子之痛,不久也撒手人寰。那小女孩子从此成为可怜的孤女,被一对普通的夫妇收养,艰辛地长大起来。若干年后,虽然她的姑姑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她,但她已经嫁给了喜爱舞文弄墨的小镇男人,生了孩子,命运不可能再有本质的逆转了。
  那不幸的女子,就是小满的老妈,这是个一辈子都不快乐的女人,像怀才不遇的文人,满腹经纶却沦为风餐露宿的乞丐,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冷风中吟咏自己悲惨的身世。
  每年冬天小满的妈妈都会回北京看望自己的姑姑,姑姑的孩子们与她年纪相似,风华正茂,有成功的事业,住着景致美如明信片的别墅,她见过了他们,回来会狠狠地哭上好几天,但第二年的春节,犹豫又犹豫的,忍不住,她又去买飞机票了。小满发现这打击已经成为妈妈的一种癖好,越伤感越刺激,伤口将要痊愈了,痒痒起来,她就没命地再度戳得它血流如注,非常之美,非常之罪。
  小满妈妈对丈夫是很淡漠的,对夫家的平民亲戚们也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小满。而小满又争气得很,是天生的考试狂,分数令她狂热,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她的眼睛里就只有考试这一回事。
  小满的优秀使她落魄的母亲充分享受到了成就感,她孜孜不倦地照顾女儿,轮流做她爱吃的菜肴,盐水鸡翅、柠檬茶煮豆腐、酱汁锦菜。小满的爸爸有胃病,胃病犯了,脸色蜡黄,餐桌上依然是一大碟子小满喜欢的坚硬的椒盐小排骨。这种时候小满根本食不下咽。
  “其实,我更崇拜我老爸。”小满怅惘地说。
  和小满单独呆在一起,她老爸更像个玩家,爷俩甚至带了帐篷、防潮垫、干粮偷偷去登山探险。他们那儿离山近,小满印象最深的是去登太子峰,海拔三千多米,雨雪交加,她老爸在溪流里捕鱼,烤熟了,他俩就着树上的鲜果美滋滋地吃。小满还带回一朵雪莲花。尤其小满爷爷是特级厨师,她老爸深得真传,只是厨房被她老妈垄断,一旦她老妈出差,她老爸就做红烧兔头,用十余种纯天然的中药材,经过十余道工序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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