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说实话,即使被林梧榆这么沉闷的男人爱上,其实也无伤大雅。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总是毫无理智毫无标准地虚荣。
我在落地玻璃前尽力舒展我的身体,很卖命地将腰身弯曲到一百八十度,获得健身老师的嘉许。健身老师是个二十二岁的男孩子,从体育学院毕业,尚无女友。第一次见面我就知获了这些,原因很简单,他非常俊朗,有一点点张国荣的味道。陈凯歌评价张国荣是银器,经典形象有两种,玩世不恭的阿飞与风华绝代的伶人。这男孩子怕也可以千娇百媚地唱上一段地方戏。他的身材棒极了,很瘦,但是性感,值得泡一泡。说上来为什么,我对秀气的男人有好感。
那天黄昏,轮到我职守,我在水粉画华尔兹研磨咖啡,我说过,我喜欢这单调而细致的活计,有种纯粹的、手工艺人似的满足。
我的夜晚全都耗在了咖啡馆,几个合伙人素来懒得要命,头儿的老婆又一个人背着带超广角镜的相机去了湘西,那是个无趣的地方——但你别信我,我惯常胡说。我所了解的湘西经由沈从文的小说,无邪的水手与肥美的妇人在水边的吊角楼上彻夜折腾,丰沛的汁液几乎溢出书页,那时我还小,读到文字隐晦处,无比惊讶,像是黑布一蒙,立刻不知所之。
天黑之前,客人比较淡,我信手翻一本中医著作,旧书市场买来的,漫无目的地,原理什么的都不理睬,单挑药名来看,法夏、石菖蒲、麦冬、木香、苍术、天花粉、威灵仙、云苓,都是不错的词语组合。我认得一个写现代诗的,老从中药名里找灵感,弄得整首诗都病态兮兮的。幸亏我不是诗人。要叫我改行写诗的话,我宁可去念玄学。
天色灰暗下来,起风了,我的眼睛有些倦。我抬起头,居然看到林梧榆,从大风里走来,我说过,这地带很偏僻,车辆稀少,傍晚时分的景色如同油画。林梧榆行走其间,身后是青苍的天空与青苍的水杉,他走路的姿势是好看的,那一刻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靠近。
"你好,苏画。"他终于站到我面前,哈,他手里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黑尾巴狗熊,这傻B。我无话可说,人家巴巴地来拜访你,你总不能开篇就突兀地说,我不爱你,你走吧。他很狡猾,买通了幻和鸟充当他的外交部发言人,我保持缄默,他算胜出,我一口回绝,他也不至于颜面尽失。但你明白吗,这种事情,我不喜欢婉约,女人拒绝男人的机会寥寥可数,一旦抓住其小辫子,就不能让它逃走,就得狠狠地、痛快地、砸铁击石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秩序。
"一下班,赶着过来。"他说了一个秃头的句子。我猜他的掌心在出汗。陆陆续续的,有人进来了。一帮相熟的温州鞋商浩浩荡荡地占据了窗边的座位,扬手跟我打招呼。那日我穿一件丝衬衫,胸前有三粒纽扣未扣,戴一只大大的金十字架。我探身回应那帮鞋商,十字架晃来晃去地打在林梧榆的脸上。
我收下林梧榆带来的绒毛玩具,用大碗给他冲了咖啡,那是巴西人的豪饮法,是我新推出的一种噱头。我在咖啡里加了大量的鲜奶,还有糖,让他喝得舒服一点,以免寻衅。但他终于还是开始抒情。
"苏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见鬼了,我想。我在赚钱,他却在这里发春。
"把你的事全告诉我,苏画,"他的眼睛里充盈着柔软的水分,像一块吸满汁液的海绵,我浑身过敏般的痒痒起来,自小我最为恐惧的物品便是海绵,偌大一块,深如沼泽,"你小时候爱玩哪种游戏,喜欢吃什么,最好的朋友是谁,我想统统都知道。"我静默,等待适当的时机,而后给予他迎头痛击,令他脸色发绿,永世不再见我。
"我看不见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他纠缠那个问题。我很吃惊,他是个蠢人,连追女人的基本技巧都没有。下一步,说不定是邀请我到河边散步。是有这种旷古绝世的男人,谈恋爱三年,光是牵着手,怯怯亲吻,说尽天下废话。
"看不见你的时候?"我仔细想一想,慎重回答他,"跳摇摆舞,喝杜松子酒,或者在月光下裸浴。"他笑了,我立刻明白,我亲爱的妹妹已经出卖了我,搞不好他连我的生辰八字都一网打尽。我不得不擅自悲凉,28岁的女子,被任何男人爱上,在妹妹的眼里都是了不起的胜利。
"我在芙蓉出生,兄妹三人,我是次子。"他自顾自地说,简直是产品上门推销。我记得800年前,张生遇见崔莺莺的妈,便是这般开场。林梧榆真会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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