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舞派对(3)

2025-10-10 评论

  我的父亲一边走路一边吸烟。
  我的继父一边理发一边跳踢踏舞。
  多棒的结构,值得喝彩。
  至于父亲,父亲是无所谓的。忘了告诉你,我的父亲是画匠。潦倒的画匠。嗜爱成瘾的画匠。没有灵魂的画匠。他背着画布四处浪荡,不过你别误会,画布对于他并无特殊含义。他可以是背着被盖浪荡,可以是背着女儿浪荡。不一定非得是画布。此外,他的浪荡从来都没有给过他天才的灵感。他的作品以古代仕女图居多,都是摹仿之作,唐朝的、宋代的,丰肥的、削瘦的,丰鬟盛髻,珠环叮当,高贵地冷眼盯着你瞧。
  与时俱进的素质父亲倒是有的,过新年他画红鲤鱼跟胖萝卜,以及穿肚兜的傻小子肥妞,张张脱销,供不应求。父亲一点都没有无名画师的寒酸相猥琐相,他俨然是重生的毕加索,派头十足。无论季候,父亲永远尽力穿上笔挺的西装,松松扎一条纯色的领带。作画时他习惯左手夹支烟,修长的无名指上套住结婚戒指,右手握着画笔,小指斜斜伸出按压画布,久不久来上一口烟,再缓缓喷吐而出,烟雾徐徐弥散在他的画室,不知多有型。
  活到50岁了,父亲突然转向动漫,出了几本煽情的漫画书,被誉为日本漫画的中国传人,引逗得一大帮平均年龄不足16岁的孩子疯狂写信给他。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作访问,可怜我的父亲,几十年没有过面对大众慎重发言的机会,得意之下三言两语就扯偏了题。他振振有辞地说,相比之下,柏拉图的思想微不足道,因为它缺乏强烈的性欲冲动。正式播映时,这句惊世骇俗的话理所当然剪切掉了。
  父亲从来不愁红袖添香,画院里的纯情美少女是春天原野中的绿草,一年一年,一茬一茬,生生不息,来来往往。而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一艘招摇静止的游艇,一辈子都有女人乘着风帆滑翔在他生命的边缘。
  他们告诉我,在我两岁的时候,父亲母亲的感情已经变成了班驳肮脏的旧抹布。由于被动吸烟,母亲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炎,整日仰着脸,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吭哧吭哧地咳嗽,哗啦哗啦地吊出大串大串的痰液。母亲厌恶父亲的烟。父亲厌恶清心寡欲的生活——没有男人会与胸腔震动如风箱的女人做爱。他们彼此憎恨对方如鬼魅。
  1976年亲爱的唐山之旅不过是一场徒劳的挣扎,愚蠢的朋友建议他们故地重游,去一趟早年相遇的唐山,那是他们的故乡。于是父亲母亲节衣缩食,买了昂贵的船票,买了昂贵的面包饮料,在一个海鸥低回的日子离开岛屿。行船溅起的海浪碎成霏微的雨,飞灰似的洒落在他们脸上。他们踏上了失败的旅程,虔诚地试图让青春年少的爱恋原音重现。
  我的父亲母亲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去了学校,去了车站,去了牧场,去了电影院,去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生前居住的深宅大院,去了一切理当留下但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甜蜜记忆的地方。他们宛如一对听话的小学生,一道一道地做完规定的习题,临到考试了,忽然间忘掉了最重要的公式,急得要尿裤子。
  母亲依然剧烈地咳嗽,父亲强打精神,温柔地抚拍她的脊背。他们在唐山的街头貌似深情款款。但他们的眼神凄迷。他们的心事飘零。
  那个郁闷的八月的夜晚,他们认真抚摩着对方的肌肤,可久违的身体给予他们的感觉不是激情而是陌生。他们做爱的姿势勉强、别扭,夸张的踹息因伪装而走调。
  在他们深入彼此的时刻,某个刹那,某个较为销魂的刹那,某个致命的刹那,相信也是刚刚有了孪生妹妹的刹那,山崩地裂的悲剧发生了,唐山在转眼间变成了一地废墟,布满泥泞、尸体和尖声哀叫。
  我的父亲母亲幸免于难,他们赤身站在瓦砾间,惊惶地注视着初恋的城市,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强烈的震动究竟来自内心还是地壳深处。
  地震之夜萌蕴了我的孪生妹妹,母亲分别为她们命名为幻、鸟。幻觉和飞鸟,那是爱情的穷途末日。
  孪生妹妹满月的第二天,我的父亲母亲去了街道办事处,在母亲声俱泪下的坚持中,他们领取了印刷粗糙的离婚证,成功地撤离了摇摇欲坠的婚姻之厦。
  离婚的母亲恪尽职守地哺育我的孪生妹妹。她们长得比一般的孩子更加健壮,比一般的孩子更早喃喃学语、蹒跚学步。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照旧住在荒芜的海岛上,母亲很安静,坐在正午的窗前,腌制青菜,烘烤干鱼,或者为她的三个女儿缝制碎花布的小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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