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辰的太太热心关注着他的事业,鞭策他赚钱,买音响,买车,买裘皮宝石,一切流行的女人拥有的东西。在她的鼓励下,伍辰忙得团团转,像只陀螺。不过他没有怨言,他是心甘情愿的。他们家的收音机,那只从前苏画用来收听维嘉节目的破旧收音机,早卖给了收荒匠,他们完全忘记了电台的存在。在温暖的、灯光幽柔的室内,他们挤在软皮躺椅上观看怀旧影碟,更多的时候,他们沉湎于如胶似漆的男欢女爱,屏幕的声响变成了掩饰。伍辰最喜欢的一部片子叫做《阿甘正传》,片首音乐尚未放完,他们已陷入消魂蚀骨的境地。阿甘的声音傻乎乎地响起,我叫阿甘,福里斯·甘。
妈妈说,人生如朱古力……
妈妈说。
人生如朱古力。
(A)
重症监护室设在长廊的转角处,非常宽敞的大房间,用日本式的木板分割成了一些小小的空间,光线不大好,白昼也亮着灯。呼吸机发出轻微规律的声响,就像某种精密炸弹的预警装置。有护士轻轻地走来走去,逐一检视那些复杂的监测仪。
幻和鸟躺在两张白颜色的病床上,双目紧闭。她们的身体缠裹在层层叠叠的纱布中间,看来是那样地安静和稚弱,仿佛橱窗里漂亮精致的手工玩偶,一式一样的冰冷,一式一样的了无生气。
我呆在玻璃门外,昼夜守护我不幸的孪生妹妹。三天以后,我被允许每天半个钟头与她们说话。我抚摩着她们受伤的脸,慢慢说起从前的事情,关于唐山,荒凉的海岛,以及我们天真的母亲。我独自絮絮念叨,心里却充满了巨大巨大的哀伤。
两周以后,她们转进了特护病房,我可以终日留在那里,无休止地说下去。而她们始终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犹如两株矜持的植物,以同一种姿势,抗拒着我所有的温情。
我停止下来。隔了很久很久,我轻声唤她们的名字。
幻……
鸟……
幻……
鸟……
没有人回答我。她们沉寂不语。
生命是如此残忍。
我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在街边扬手叫了一辆TAXI,我对司机说,去芙蓉。
空气里似乎留存了爆炸的记忆,气流变得厚密,带着余烬微燃的温度。我轻轻地嗅着,余焰中有幻和鸟的气息,温暖、清香——她们的拇指上戴着一式一样的纯银护套,幻凝神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有时是轻金,有时是澄蓝,鸟在心里摹仿着汽车的刹车声、玻璃弹珠的滚动声。她们叫我,姐姐,升一个音阶。姐姐,降一个音阶。
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的绽放与寂灭都在猛烈的震颤中完成,就像被魔咒所禁锢的玫瑰公主,必得遭受某种既定的折罚。然而却永远没有王子可以跨过重重藩篱,将沉睡的公主唤醒了。
我在事发地点不厌其烦地转来转去,像只鼻息咻咻的猎犬,审度着车胎的划痕、碎裂的玻璃渣、残存的油粒、毁坏的漆料铺。那条街很窄,两旁种着古老的楠木,清寂幽长,是前往芙蓉市政府的必由之路。
我不眠不休地逡巡着,用繁复的工具不断地测量,逐一访问目击证人,反复推敲交警大队的笔录。终于,我精确地算出了事故发生过程里飞速流转的每一分秒,正是它们,伸出狰狞的手,掐断了幻和鸟细弱的脖子——
汽车失控,撞上路边漆料铺的油桶,其间是23.4秒,司机被强大的冲击力摔出路面,副驾座上的市长昏迷——
车子继续前冲,推动油桶,撞进铺子,沿街的一面墙轰然垮塌,其间是18.1秒,后座的幻、鸟、林梧榆同时被陷落的车盖压住——
林梧榆顺着车顶的缝隙攀爬而出,徒手撬开副驾座变形的车门,救出市长,其间是56.4秒,颠簸中市长已经醒来,惊吓过度,牢牢拽着林梧榆的衣领——
林梧榆抱着市长跑向街对面一辆停住的小型货车,货车司机推开车门,主动接过市长,其间是22.6秒,被撞的车已经起火——
林梧榆告诉货车司机,伤者是市长,需紧急送往医院,林梧榆紧紧握了握市长的手,轻声安慰他,其间是31.2秒,此时驻扎在附近的110已出警,警笛声回旋而来——
载着市长的货车启动,林梧榆目送货车调头驶向附近的医院,其间是20.5秒,漆料铺周围的住户狂乱地逃窜,人们大声喊,要爆炸啦,要爆炸啦——
林梧榆惊然回头,110驶抵现场,其间是5.6秒,幻或是鸟已经弄开了一侧的车门,伸出一只血糊糊的手臂,有人听见女孩子的声音,林梧榆,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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