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关掉电脑,蹙眉凝思,他们有多久没有一块儿拍过相片了?五年?十年?客厅的墙上倒是挂着一张结婚照,年久蒙尘,新郎新娘的脸都是灰暗的。总不能用这张去充数吧?沈泰誉的同事要笑掉大牙的。
关锦绣推开沈泰誉的房门,茫无头绪地接着翻找。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她和沈泰誉各住一间,互不相扰。沈泰誉的屋子过于简洁,铺着深蓝格子床单的单人床,靠墙一列书橱,窗下一张书桌,一目了然,别无他物,跟男生宿舍似的。
她在书橱底端找到一摞相册,还没翻开,座机就响了,是公司的秘书打来的。秘书说,关总,您还待在屋子里吗?我的朋友给我发短信,说今晚会有很大的余震,我们一大家子都避到三环路外的农家乐来了,公司里的同事也来了好几个,这一带很开阔,全是平房,很容易跑出来的,要不,您也过来吧?
“很大的余震是多大?是政府正式发布的吗?”关锦绣笑了,“电视里是怎么说的,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
“关总,这种事情,可不敢赌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秘书急道。
“在家睡觉多舒服,我才不去喂蚊子呢!”关锦绣气闲神定。
收了线,她有些不知所措。电话里的镇定自若是装出来的,她一向是最最死撑的女子,在下属面前,永远扮演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女超人形象。其实,她怕得要死。
怔了半晌,她到底没勇气留在家里,抱起几只靠垫,带着那堆相册,锁门下楼,到自己的车里过夜。车内空间局促,她把驾驶座椅放低,枕着靠垫,半躺半坐,打开阅读灯,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相册。相册里有沈泰誉幼年的黑白照片,与家人的合影,念书时的集体照,外出旅行的留念,以及去桂林度蜜月时跟她拍下的大量照片。
漓江泛舟,他坐舟首,她坐舟尾,孩子气地弯身撩动水面,他突然叫她一声,她回眸一笑,他手中的相机咔嚓一响,拍下了她那个无比粲然的笑脸。那是十三年前了,当时的她,有着多么幸福的神采。关锦绣忍不住抽出那张相片,相片背后几张发黄变脆的纸片顺势滑落出来。
她把纸片捡了起来,狐疑地一张张察看着。开头两张,是检验报告,她见到过的。其中一张,证实沈泰誉罹患原发性无精症,不能生育,另外一张,显示她的各项化验指标均为正常,她是个十分健康的女人。这两份报告的日期,是1998年,距今已经过去了十年,然而沈泰誉为什么如珠似宝地藏在相册里呢?她感到讶异。
接下来的两张,居然也是检验报告,与前面那两份格式一致,日期一致,连内容都大同小异,可是——她一下子坐直身子。见鬼了,报告上写着什么?署名沈泰誉的那一份,一切正常,而署名关锦绣的那一份,白底黑字,写着先天性幼稚子宫和卵巢发育不良!
第三日白天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4日,星期三,白日晴转雨。
误服毒物的猫与老鼠,狭路相逢,是捉对厮杀,还是共谋生路?
*******
天快亮时,沈泰誉困得撑不住,在窝棚里睡了一会儿。醒来,老太太独自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哼着川剧《玉簪记》,是女主角陈妙常在《琴挑》那折戏里的“二六”唱段。
“他真是俊俏书生好品性,句句话儿都含情。他那里笑脸儿来相问,哎呀呀,羞答答,怎回他那一声。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照他孤零,照我也孤零……”
这一段唱词,沈泰誉再熟悉不过。早年老太太专职做妖精的时候,父亲最喜欢听她唱戏。在屋后的院落里,她一边晒着衣裳,一边小声唱着。父亲听见了,涎着脸,凑过去亲吻她,她假意不肯,伸出兰花指,往父亲脸上轻轻一戳,嗲嗲地唱一句: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父亲完全疯掉了,眼珠发绿,拦腰抱起她,大步朝后院阴暗的柴房里去。沈泰誉记得,那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樱桃树,一棵杏子树,年年结果,都是母亲亲手种下的。
这个吊梢眉、水蛇腰,穿着花旗袍与高跟鞋的狐狸精,哼唱着靡靡之音,像毒,似蛊,不费吹灰之力,就拆散了沈泰誉的家,隔绝了沈泰誉的父亲和母亲。
她是个罪犯。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她杀死了一对元配夫妻的婚姻,凌迟、碎尸。爱的刽子手。可是,没有哪个法庭会审判她,没有哪个法官会宣布她的刑期。年少气盛时,沈泰誉时常告诫自己,他必须牢记仇恨,总有一天,他要对她,来一次彻底的清算,总有一天,他要为冤死的母亲,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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