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他从营里回来,看见文太太正在内厅里。内厅里有一个小书架,上头放着种种的经书文集,有的是木板的大本,装着褪色蓝布套,不像是女人读的。还有些坊间陋本的小说,戏本,儿童用的书,一些平平无奇的书。李松手指这些书对文太太说,‘您很有些书哇。’
‘您愿看就随便看,这是先夫留下的。’
‘那些孩子们念的教是谁呢?’在没有孩子的人家,有些孩子们念的书,真想不到。
文太太脸上有点儿发红。‘我书念得不多。我教些小孩子和姑娘们。’
的确不错,有一本女儿经,几本女诫──这是汉朝女史学家班昭作的,还有几本司马光作的治家格言,全是用来教姑娘们念的。
‘太太就指望着教书过日子吗?真想不到。我刚才还纳闷儿你们婆媳怎么过呢。’
文太太笑了,‘噢,一个人总得想法子过的。婆婆和我年轻的时候儿,我们总是绣花儿。现在,我就在家教书,姑娘们来来去去的,上课也不太靠常,有的上几个月,有的上一年的光景。人家都愿教姑娘跟我来念书,都知道我教她们进德修身,将来好出嫁,做个好媳妇儿。’
李松打开了一大套,是朱子语录,儒家喜欢念的书,比另外那些书都深奥。文太太说,‘这是先夫的。不是我们女人念的。我和您说过,我没念过多少书,女人念书,只要懂点儿大道理就够了,像怎么样做母亲,怎榛样做妻子,怎球样做姐妹,做儿媳妇;还有孝道、顺从、贞节,这些个道理。’
‘我相信您教的姑娘们,这些个道理,一定懂得很透澈。文先生一定是个饱学醇儒了。’
这些话文太太听来一定很难过,她没有说什么。她说话总是谦恭又骄傲。她的容貌仍然是年轻轻的,态度总是和蔼可亲。李松觉得她非常惹人爱。虽然他正和文太太的女儿美华相恋,他也看得出来,母亲比女儿更娴雅,有坚忍力,饱经忧患,因为人生的经验丰富,更能欣赏,更能在比较精美的事物上求得满足,就像她这么满足的过日子一样。这时候李松还不知道这两位寡妇在文家族里有优越的地位。也不知道族人正进行给她们修个贞节牌坊呢。
李松由村城回来之后,发现文家房后有一个菜园子,由厨房进去。一天早晨,美华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李松没有看见她。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美华,他问了一下老太太在什么地方呢。
文太太说,‘老太太在后面菜园子里呢。’
以文家的宅子大小看起来,那个菜园子算是够大的。园子里有几棵梨树,几丛花木,几畦白菜,几畦青葱,还有些别的青菜。园子四面围着是邻家的墙,只有东边有个旁门,通着外面一条小巷。靠着旁门,有一间屋子,看来好像一间门房,再往前一点儿,有一个鸡窝。这时老太太正坐在一个木头椅子上晒太阳。文太太穿着一身青,整整齐齐的,两鬓的头发留得很往上,正是入时的式样。她和李松在园子里走了一下。脸上一副既谦逊又骄傲的样子。极其神秘,非常可爱。眼睛里流露着温柔的光芒。她自己一定很相信,她只要想再嫁人,随时都可以的。
‘太太自己种这个菜园子吗?’
‘不是,老张种。’
‘老张是谁呀?’
‘他是我们的种园子的。我们有瓜,白菜要卖的时候,老张就出去卖钱回来,为人极其老实可靠。’文太太说到这里,用手指着那间门房说,‘他就住在那儿。’
老张这时正好从旁门进来。因为正是夏天,他光着脊梁。在太阳底下,他那紫糖色的腱子直闪亮,大概四十上下年纪,辫子照着时行的样式在头上盘成个圈儿。脸上一团的老实忠厚。不论在什么地方,这种模样儿都讨人喜欢的,尤其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肉皮儿又新鲜,又结实。
文太太把老张介绍给李队长。老张走到围着栏杆的水井边,打上一桶水来,拿了一个瓢,舀起水来喝了几口,把剩下的水倒在手上洗了洗手,举止简单省事,自然可爱。他喝水的时候,太阳照着他那干净健美的肌肉,这时,队长看见文太太,敏感的嘴唇儿微微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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