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母亲答应,王宙才跑进屋去看她。他喊:‘钱娘,钱娘!’母亲很焦心的在一旁看着,姑娘茫然无神的眼睛似乎凝集起来,眼毛动了,两腮显出了一点血色。
他又叫:‘钱娘,钱娘!’
她的双唇微启,欣然的笑了。
她轻轻的说:‘噢,是你呀。’
母亲的眼里噙着眼泪说:‘钱娘,你的魂儿回来了。你认得妈妈了吧!’
‘当然认得。妈妈,怎么了?您哭什么?我怎么在床上躺着呢?’
钱娘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一说这些日子她始终在床上躺着,连母亲也不认得,她不信。
几天之后,姑娘又康复了,女儿病的时候,父亲也真正害起怕来,现在看见女儿一好,他又俨然一家之主的当起家来。母亲一学说王宙到床前,钱娘脸蛋儿上又有了血色──以前那么苍白父亲也看见过──父亲说:‘根本就是假装的。大夫向来就没有见过这种病。会认不出父母来,我不信。’
‘我的先生,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那些日子,你不是没看见。病是在她的心里头,婚事你还得再想一想才是。’
‘订婚已经举行过了。你不能教我跟蒋家解除婚约呀。人家会相信钱娘这种病?我自己都不信。’
大姑现在还没走,没事就说话嘲笑人,说姑娘的病是假的。她说:‘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听说有人不认识爹娘的。’
父亲坚决不再提这件事。一双情侣焦急万分,又毫无办法可想。王宙觉得情形忍无可忍,而又一筹莫展。失望与气愤之下,他告诉姑丈他要上京去,自己谋生。
姑丈很冷淡的说:‘这个主意也不坏。’
走的前一夜,姑妈家请他吃饭饯行。钱娘简直是芳心欲碎。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当天晚上,她怎么也不肯起来。
母亲答应王宙进入钱娘房里去告辞。她已经两天没吃饭,浑身发高烧。王宙轻轻的摩着她说:‘我特意来向你辞行。事情这个样儿,我们是毫无办法了。’
‘宙哥,我不活了,你走了以后,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知道这个──不管死了还是活着,你在什么地方,我的魂就在什么地方。’
王宙找不出话来安慰她,两人眼泪汪汪的分别,王宙登程奔京都。肝肠寸断,相信永远再不会到这一家来了。
他的船走了约摸一里,到了吃饭的时候,船就停泊过夜。王宙躺在船上,孤独,凄凉,自己淌着无用的眼泪。将近半夜,他听见岸上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宙哥哥!’他想自己是做梦呢,因为钱娘正病在床上,怎么会是她呢?他打船的上边往外一看,看见钱娘正站在岸上。他大惊,跳上岸去。
钱娘有气无力的说,‘我从家里跑出来了。’说着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他赶紧把她抱到船上,心里纳闷儿她病得那么利害,若没有神力的帮助,决不能走这么老远。他一看,她还没穿鞋呢。两人喜极而泣。
钱娘躺着,贴得他很近,王宙溢柔的吻地,身体慢慢温她,钱娘一会儿就回暖过来。睁开了眼睛。对王宙说:‘我要随你来,什么也拦不住我。’她仿佛已经完全康复,他俩在一块儿,彼此信赖,无忧无虑的。这条水路很长,一路之上,钱娘只表示有一件遗憾。就是母亲一看她不见了,一定非常伤心。
最后,他们达到了四川的一个小城,王宙找了个小事情做,刚够潍持家用。为了勉强使日子过的出入相抵,在离城一里地远的乡下租了一间房,他每天往返,徒步而行。可是他觉得非常幸福。钱娘洗衣裳做饭,跟他在一块儿,心满意足,十分快活。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子,只陈设着简陋的椅子,一张桌子,一张简单的床,他觉得一切俱备,没有什么缺乏。把楼上一间房租给他们的那个农人,为人忠厚老实,他的妻子对王宙夫妇也很热诚。他们自己园子里种的菜也送给王宙夫妇吃,这样王宙可以节省下钱来买粮食,因为王宙夫妇也帮他们经理菜园子。
冬天,钱娘生了个男孩子,又胖又可爱。到了春天,王宙一回家,就看见妻子抱着胖孩子喂奶。他真是幸福极了。他向来就没有跟妻子道歉,说连累得她过的日子像穷人家的女人一样,因为这无须乎说。当然他知道她以前富里生富里长的,享福享惯了,现在这么能够迁就,真是教人想不到。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林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