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此者,是因为当我们躺在床上之时,一切肌肉在休息的状态中,血脉呼吸也归平稳了,五官神经也静止了,由了这身体上的静寂,使心灵更能聚精会神,不为外物所扰,所以无论是思想,是感官,都比日间格外灵敏。
一切美妙的音乐,都应该取躺卧的姿势,闭着眼去详细领略。李笠翁早已在“论柳”一篇里说过,闻鸟宜于沮晨静卧之时。假如我们能利用清晨,细听天中乐,福分真不少啊!事实上,多数的城市都洋溢着鸟儿的音乐,虽则我相信有许多居民没有感觉到。例如,这是我一天早晨在上海所听到的声音:今天早晨,我五点就醒,躺在床上听见最可喜的空中音乐。起初是听见各工厂的汽笛而醒,笛声高低大小长短不一。过一会儿,是远处传来愚园路上的马蹄声,大约是外国骑兵早操经过。在晨光嘉微的静寂中,听马蹄滴笃,比听布拉姆斯(f.Brahma——十九世纪德国制曲家)的交响曲还有味道。再过一会,便是三五声的鸟唱。可惜我对于鸟声向来不曾研究,不辨其为何声,但仍不失闻鸟之乐。
自然鸟声以外,还有别种声音。五点半就有邻家西崽叩后门声,大概是一夜眠花宿柳回来。隔弄有清道夫竹帚扫沙沙的声音,忽然间,天中两声“工——当”飞雁的声音由空中传过。六时二十五分,远地有沪杭甬火车到西站的机器隆隆的声音,加上一两声的鸣笛,隔壁小房中也有声响了。这时各家由夜乡中相继回来,夜的静寂慢慢消逝,日间外头各种人类动作的混合产漫慢增高,慢慢宏亮起来。接下佣人也起来了,有开窗声,钩钩声,一两咳嗽声,轻轻脚步声,端放杯盘声。忽然间,隔房小孩叫“妈妈”!
这就是我那天早晨在上海所听到的大自然音乐。
在那年整个春天之中,我最享乐的,就是听见一种鸟声,与我幼时在南方山上所听相似,土名为Kachui,大概就是鸠鸟。他的唱调有四音——do,mi,re—ti,头二音合一拍,第三音长二拍半,而在拍之中转入一简短的低阶的ti(四音)——第四音简短停顿的最妙。这样连环四音续唱,就成一极美的音调,又是宿在高树上,在空中传一绝响,尤为动人。最妙者,是近地一鸠叫三五声,百步外树抄就传来另一鸠鸟的应声,这自然是雌雄的唱和,为一切声音的原始,这样唱和了一会,那边不和了,这边心里就着急,调子就变了,拍节更快,而将尾省去,只成do,mj,r三音,到了最后无聊,才归静止,过一会再来。这鸠鸟的清唱,在各种鸟声中最美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此外鸟声尚多,我除了用音乐的乐谱之外,不晓得怎样描写这些歌声,可是我知道这些歌声之中有鹊鸟,黄鹂和啄木鸟的歌声,以及鸽子的鸪鸪声。
雀声来得较迟,就是因为醒得较迟,其理由不外我们的伟大美术家兼诗人李笠翁所指出的。别的鸟最怕人,我们这可恶的人类一醒,不得枪弹,就是掷石,一天不得清静,所以连唱都不能从容了之,尽其能事了。故日间吟唱,其唱不佳,为此只好早点起来清唱。唯有雀,即不怕人,也就无妨从容多眠一会儿。
我以为从生物学的观念看起来,人生几乎是像一首诗。它有韵律和拍子,也有生长和腐蚀的内在循环。它开始是天真朴实的,童年时期,嗣后便是粗拙的青春时期,企业去适应成熟的社会,具着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后来达到一个活动较剧烈火的成年时期,由经验上获得进步,又由社会及人类天性上,获得更多的经验,到中年的时候,才稍微减轻活动的紧张,性格也圆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一样,对于人生渐抑一种较宽容,较玩世,同时也较温和的态度,以后到了老年的时期,内分泌腺减少了它们的活动,假如我们对于老年能有一种真正的哲学观念,照这种观念调和我们的生活形式,那么这个时期,在我们看来便是和平,稳定,闲逸和满足的时期;最后生命的火花闪灭,一个人便永远长眠不醒了。我们应当能够体验出这种人生的韵律之美,像欣赏大交响曲,那样地欣赏人生的主旨,欣赏它急缓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决定。这些循环的动作,在正常的人体上是大概相同的,不过那音乐必须由个人自己去演奏。在某些人的灵魂中,那个不调和的音键变得日益洪大,结果竟把正式的曲调掩没了,如果那不调和的音键声音太响使音乐不能继续演奏下去,于是那个人便开枪自找,或跳河自尽了。这是因为他缺乏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来的导旋律,遭了掩蔽。反之,正常的人生是会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动作和行列,朝着正常的目标前进。在我们许多人之中,有时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此听来甚觉刺耳;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些以恒河般伟大的音律,和雄壮的音波,慢慢地永远地向着大海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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