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我”字之用甚古。诗“时日易丧,予及汝皆亡”,“人涉印否?”
“印须我友”,“我车既攻,我马既同”,“予”“颖“我”触目皆是。
后来文化渐进,人类渐虚伪,“我”字在廊庙文学遂不大见,今日社论加入一句“余意不然”,已似觉不甚得体。若有车马,亦必不曰“我车”“我马”,甚至个人喜怒爱憎,亦全然抹杀,而仅言天下国家社会民生,此个人笔调与非个人笔调之别也。若吴稚晖“你不好,打倒你,我来做”之革命定义,易以正宗文笔,必曰“政府不良,即推翻之”,其意味之亲切能疏淡,相去为何如也!拔依醋觥保坏难阅岩耄冶卣渖救ィ晕灰巳宋囊印?
第因行文,个人思感总难悉数避免,于是梁任公之“吾人”,及章行严之“愚”。
余以为“愚”字虽太严肃,到底可以表出个人思感,比“吾人”亲切,用比不用好也。而与“我”相对之“汝”字,(庄子“我胜若,若不吾胜”,)则梁章皆未之见。余前在论语:“论文”篇曾作一句:“是汝下台而汝文与汝共下台,汝死而汝文与汝死”,亦自觉古怪。然现代小品文终须从此条路开放去。英文以“吾人”代“我”者有二例。一为“社论的吾人”(Editiona1),一为“君王用的吾人”(Royaiwe),盖社论代表一报之立场,君王代表一皇室。有团体责任在焉。此二例外,虽亦常用“吾人”,与白话文之“我们”同,然愈近个人笔调,则用“我”字处多。若幽默文,则处处用“我”与“汝”。
萧伯纳说理之到处用“汝”代“普通人。其用法与上引吴稚晖话“你不好”相同:“你”即普通人”,盖幽默小品,作者与读者如在客室谈话,用“汝”“我”适如熟友闲谈,不如此不能达到亲切自由地步。若易以“吾人”,便又似在讲官话,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矣。此虽是小事,却与整个文体有关,一言“吾人”,文章则典雅,而失闲适意味。VirginiaWO-olf在“现在小品序”文中,谈及“我”与“吾人”(我们)之处,表示在不满于Clut-tonBrock之“吾人”有一段曰:我们已不见Max与Lamb即(MaxBeerBohm与CharlesLamb)之“我”,而只见到公众团体及其他高雅爱人的“我们”但是“我们”虽然满意了,“我”,——那个人群中的不羁份子——却已陷入绝境。这个“我”须自己解决他自己的问题,感觉他自己的感觉。叫他同其他的雅人高士善男信女共享这些清淡化的思感,倒是一种极端的若痛;所以别人正在洗耳恭听获教聆之时,那个“我”却溜到林野去赏识一叶草片或一孤独的白薯。
本文原言“自我”,现在只说到“我”字,然一人行文肯用“我”字,个人笔调即随之俱来,而大喜大怒,私见衷情,爱惜好恶,皆可呈笔墨中矣。
至“以自我为中心”,乃个人笔调乃性灵文学之命脉,亦整个现代文学与狭义的古典文学亦大区别。闲时当在其他文中表出此意。
话虽如此,此种思想方式自亦有其限度,因为普通感性的逻辑,只能适用于人事和人类行为上,但不能适用于解决宇宙之奥妙。你固然可以推人情以止息人们的争论,但不能勘定心肺的关联的位置,或决定膵液的功用。因此天象的神秘和人体内容的秘奥,中国人只有委之于直觉。因此有许多学说,未免过于奥妙;盖中国学者直觉地察悉心脏位置于胸膛的右偏而肝脏位置于左偏,有一位鸿博的中国学者大概是俞正燮,他的卷帙浩繁的笔记“癸巳类稿”传诵遐迩,为世所重,他曾发现一本基督教会翻译的人体解剖学,书中谓人体的心脏位于左偏,而肝脏位于右偏,因此下了一个粗鲁的断语,说是西人的内脏组织是不同于中国人的内脏的。从这一个重要结论演译出来,又下了一个推论,说是因为他们的内脏组织之不同,他们的宗教信仰亦必相异——这个演译的推论为直觉论理法很好的标本——职是之故,只有内脏组织不完全的中国人才会信仰基督教。这一位博学的著作家又怯生生他说:倘使耶稣教会知道了这个内容,他们大概不会再这样够劲儿的在中国传教,而收容内脏不完全的畸人为教徒了。
这个断论不是开玩笑,却是很正经的。而且事实上这是中国人的直觉的典型。于是有人觉得科学方法毕竟有些道理,因为用了科学方法虽然你得小心关切像“糖在冰淇淋制造中主要作用在使之甜”这种发现,但也可以用别种幼稚的思考像上述笔记所代表者以图省事。他至少能够用自己的手,扪一扪自己的心房的跳动,可是中国读书人是所谓书香子弟,从来就是只开口不动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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