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人生(67)

2025-10-10 评论

    以上说“土气”这名词在北京之异常切当,复次说我那天在哈德门外的感想,及所以发明“土气”二字之原因。这是很小的故事,但是也是值得说的。我觉得凡留美留欧新回国的人,特别那些有高尚理想者,不可不到哈德门外走一走,领略领略此土气之意味及其势力之雄大,使他对于他在中国时想到的一切理想计划稍有戒心,不要把在中国做事看得太容易。人家常说留美学生每每受北京恶空气之软化,为恶社会所渐次吸收,卒使一切原有的理想如朝雾见日之化归为乌有,最后为“他们之一个”。然此所谓“旧社会之恶势力”,所谓“老大帝国沉晦阴森之气象”,是不大方便证明的,还不如讲北京的“土气”好。这个土气是很容易领略的。我那天未过哈德门之先还是走过东交民巷之一段,也在法国面包房外头站了一些时候,一过了哈德门,觉得立刻退化一千年,什么法国面包房的点心,东交民巷洁亮的街道,精致的楼房都如与隔我万里之遥。环顾左右,也有做煤球的人,也有卖大缸的,也有剃头担,(这是今日南方不易见的东西,但是在堂堂的首善都邑,在民国十三年,竟还是一件常事,不禁使我感觉旧势力之雄厚可怕)。再往前路旁左右两个坡上摆摊的甚么都有,相命、卜卦、卖曲本的、卖旧鞋、破烂古董、铁货、铁圈的(与天桥所卖的略同),也有卖牛筋的,(两个子就买得很大一块的牛筋)。同时羊肉铺的羊肉味,烧饼的味,加以街中灰土所带之驴屎马尿之味,夹杂的扑我鼻孔使我感觉一种特别可爱的真正北京土味。在这个时候我已昏昏地觉得如与环境完全同化,若用玄学的名词,也可以说是与宇宙和谐,与自然合一。正在那个时候,忽来了一阵微风,将一切卖牛筋、破鞋、古董、曲本及路上行人卷在一团灰土中,其上中所夹带驴屎马尿之气味布满空中,猛烈的袭人鼻孔。于是乎我顿生一种的觉悟,所谓老大帝国阴森沉晦之气,实不过此土气而已。我想无论是何国的博士回来卷在这土气之中决不会再什么理想,尤其是我们一些坐白晃晃亮晶晶包车的中等阶级以上的人遇见此种土气,决没有再想做什么革命事业的梦想,这一点觉悟就是从那阵微风及被卷在那香气袭人的灰土中得来。(因此我可证明凡人类之觉悟一种道理都是因为一种小事,由一种直接经验,非由学理得来的。保罗之归依耶稣教是由于他在大马色路上中暑gotasunstroke,卢骚对于社会起源之觉悟亦在某某路上一树荫底下,倘非中暑便是伤寒,阴阳失和,寒热不调所致。所谓保罗卢骚看见“异像”visions是骗人的话。但这与本题无关)。
    本篇并不是要讨论此土气与中国思想界之关系,不过要叙述我所感觉此土气在思想界之重要及其不可轻忽而已。一来因为本篇是要讲道理的;而二来,这土气与思想界关系之范围太大,若是一定要讲他,恐怕是永远讲不完。
    故不如在此告个结束。

    幽默者是心境之一状态,更进一步,即为一种人生观的观点,一种应付人生的方法。无论何时,当一个民族在发展的过程中生产丰富之智慧足以表露其拟想时则开放其幽默之鲜葩,因为幽默没有旁的内容,只是智慧之刀的一晃。历史上任何时期,当人类智力能领悟自身之空虚、渺孝愚拙、矛盾时,就有一个大幽默家出世,像中国之庄于,波斯之奥马·伽亚姆(OmarKhayyam),希腊的亚理斯多芬尼斯,雅典民族倘没有亚里斯多芬尼斯,精神上不知要贫乏多少,中国倘没有庄子,智慧的遗产也不知将逊色多少。
    自从有了庄子和他的著作,一切中国政治家和盗贼都变成了幽默家了,因为他们都直接间按地接受了庄子人生观的影响。老子先于庄子已笑过清越而激变幻橘的狂笑。他一定终身是个独身汉,否则他不能笑得这样俏皮,这样善于恶作剧,无论如何,他到底娶过亲没有,有无子息后裔,史籍上无从查考,而老子最后的謦欬之音却被庄子抓祝庄子既属较为少壮,喉咙自然来得嘹亮,故其笑声的环轮,历代激动着回响。我们至今忍不住错过笑的机会,但有时我感觉我们的顽笑开得太厉害,而笑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欧美人对于中国问题认识之不足,可谓深不可测;欧美人有时会问:“中国人可有幽默的意识否?”这样的问句,适足以表示其无知,其语意之奇异,恰好像阿拉伯商队问人:“撤哈拉(Sa-hara)沙漠中有无砂土?”一个人之存在于国家中,看来何等渺小,真是不可思议。从理论上观察,中国人应该是幽默的,因为幽默产生于写实主义,而中国人是非常的实体主义者,幽默生于常识,而中国人具有过分的常识。幽默,尤其亚洲式的幽默是知足悠闲的产物,而中国所有的知足和悠闲,超乎寻常之量。一个幽默家常常为失败论者,乐于追述自己之失败与困难,而中国人常为神志清楚,性情冷静之失败论者,幽默对卑鄙罪恶常取容忍的态度,他们把嘲笑代替了谴责。中国人又有一种特性,专能容忍罪恶,容忍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而中国人两面都有。倘使我们在上面讲过的中国人之特性——知足、容忍、常识、和老猾俏皮是真确的,那末幽默一定存在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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