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人生(70)

2025-10-10 评论

    惟我们所可为诸君告者,我们对于滋味,全国有同嗜焉,而任何明理之论,苟从中国人食桌上取肴馔而食之,可无庸内疚于心。命运制于饥荒,非我们人类所能自决。当其为饥饿所严重压迫,尚有何物不可食者。非至明悉饥荒所加于人类之作用,应不配施人以非难。大饥荒之际,我们中间有烹婴孩而食者——虽如此情形,为仁慈所罕有——不过感谢上帝,我们尚未将他生吃,像英国人吃牛肉者。
    人世间倘有任何事情值得我们的慎重将事者,那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我们曾公开宣称“吃”为人生少数乐事之一。这个态度的问题颇关重要,因为我们倘非竭诚注重食事,我们将永不能把“吃”和烹调演成艺术。关于食物问题的态度,在欧洲可以英法两国为代表。法国人的吃是热烈地吃;而英国人的吃,是歉厌地吃。中国人就其自谋口福而论,是天禀的倾向于法国人的态度的。
    不把饮食郑重将事而有退化为随便琐事的危险,可从英人的民族生活研习之。假令他们知道怎样辨别食品的风味,他们的语言文字会表现这个意思。
    英国语言中没有“烹任”一语,但干脆地叫它“烧”。他们没有适当称呼厨师的名称,但老实叫他“火夫”。他们从不讲起菜单,只是知道一般所称的“盘碟”。他们没有美味品评家的名称,就用催眠曲里的字眼叫他“贪吃星”。
    实际上英国人不大理会“肚皮”,除非胃部有了病痛,寻常谈话中不提起“肚皮”。其结果当法国人谈论着他的厨师的烹调——从英国人的眼光看来——甲着不知谦逊的态度,而英国人谈到他的火夫的食品总觉得难免损及其辞令的藻饰。当其受着法国主人紧紧逼迫,他将吞吞吐吐透出一句“这布丁是非常的好”,没有旁的话可说。至于倘布丁好,那一定有好的理由,但英国人殊不愿于此多费脑筋,英国人所最注意者,为怎样保持其身体的结实,以抵抗感冒的侵袭,仰节省医药费。
    然而除非你好好的加以辨味,或改变对于食品的意见,殊不易发展一种烹调艺术。学习怎样吃法的第一个条件先谈论它。只有在一个社会里的文雅人士,首先考察厨子的卫生,而非寒喧天气,始克发展烹调的艺术。未吃之前,应先热切切盼望着,东西端到面前,先蘸一些尝尝滋味,然后细细咀嚼,即食之后,大家批评着烹调的手法,非如此,不足以充分享受食物。宜教师应可在讲台上大无畏的斥责滋味恶劣的肉排,而学者应可著述专谈烹调术的论文。我们在得到某种食品之前,老早就在想念着它,心上不住地回转着,盼望着,暗中有一种内心的愉快,怀着我们将与一二知友分享的乐趣,因是写三张邀客便条如下:“舍侄自镇江来,以上等清酒为馈,并老尤家之真正南京板鸭一只,想其风味必佳。”或则写这样一张:“转瞬六月将尽,及今而不来,将非俟明年五月,不获复尝鲱鱼美味矣。”每岁末及秋月成钩,风雅之士如李笠翁者,照他自己的所述,即将储钱以待购蟹,选择一古迹名胜地点招二三友人在中秋月下持蟹对酌,或在菊丛中与知友谈论怎样取端方窖藏之酒,潜思冥想,有如英国人之潜思行摈票奖码者。只有这种精神才能使饮馔口福达到艺术之水准。
    我们毫无愧色于饕餮。我们有所谓“苏东坡肉”,又有“江公豆腐”。
    在英国,“华兹华斯肉排”或“高尔斯华绥炸肉片”,将为不可思议。华兹华斯高唱简朴生活与高尚思想,但他竟疏忽了精美食品,特别像新鲜竹笋和香蕈不失为简朴乡村生活的一乐事。中国诗人,具有较重功利主义的哲学思想,曾坦直地歌咏本乡的“鲈脍羹”。这种思想被认为富于诗意,故官吏上表乞退时常引“思吴中羹”一语以为最优雅之辞令。确实,我们的爱恋乡土大半为儿童时代乐趣之回溯。许多美国人,当其远客异国,常追慕故乡的熏腿和甜番薯,但是他不承认这些使他兴依恋乡井之思,也不会把感想写入诗中。
    我们对于吃的郑重,可从许多方面显现出来。任何人翻开红楼梦或其他中国小说,将深深感动于话细的列叙菜单,何者为黛玉之早餐,何者为宝玉的夜点。郑板桥致其介弟的家书中,有赞扬糊粥之语: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医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暖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礁,缩颈而喂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呼,嗟呼,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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