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人生(82)

2025-10-10 评论

    加以中国人文主义者不断宣传其教义,而中国人民在过去常被治于个人政权之下,故“法制纪律”中国人称为“经”者之不足,常能赖“便宜行事”,中国人称为“权”者来弥补。所谓“权以经济之穷”。与其受治于法治的政治,中国宁赞成贤人的政府。贤人政府是比较的近人情,比较的有伸缩性。
    这是一个大胆的理想——天生有如此众多的贤人,足以遍布全境而统治一个国家!至谓德谟克拉西能从点算普通人民意见混杂的投票中获得真理,亦属同样大胆的论断。两种制度都有不可免的缺点,但以人为标准的制度总是对于中国人的人文主义,中国人的个主主义和爱好自由,是较合脾胃的。
    缺乏纪律,这个癖性,成为我国一切社会团体的特性,一切政治机关、大学样、俱乐部、铁路、轮船公司———切的一切,除掉外国人统制的邮政局与海关———都有这样的特性。其结果则为引用私人,嬖宠弄权,随时随地,如法泡制有不学而能者。只有一颗不近人情的心,铁而无私的性格,始能撇开私人的感情作用而维持严格之纪律,而这种铁面在中国殊不受大众欢迎,因为铁面都是不纯良的孔教徒。这样养成了缺乏社会纪律之习惯,为中华民族之最大致命伤。
    是以中国之错误,无宁说是太讲人情。因为讲人情其意义相同于替人类天性留余地。在英国对人说:“做事要讲情理”,等于教人放任自然。你读过萧伯讷著的“卖花女”吗?在剧本中那位卖花姑娘的爹爹杜律得尔要向歇琴斯教授敲一张五镑钞票的竹杠时,他的理由是:“这样合理吗?这女儿是我的。你要了去,我的份儿呢?”杜律得尔更进一步的表征中国的人文主义的精神,他只索取五镑,而拒绝了歇琴斯教授所欲付给的十镑。为金钱太多了会使他不快活,而真实的人文主义者所需要的金钱只消仅够快活,仅够喝一杯酒。换言之,杜律得尔是一位孔教徒,以知道怎样快活,且也只需要快活。因为时常与情理相接触,中国人的心上,发育了一种互让的精神,盖为中庸之道的自然结果。倘有一位英国父亲,打不定主义,还是把他的儿子送进剑桥大学呢?还是送进牛津大学?他最后可以决定把他送进伯明罕。(Birminghanm)。这样,那儿子从伦敦出发而到达了白莱却莱,既不转而东向剑桥,又不转而西向牛津,却是笔直地北指而往伯明罕。他恰恰行中庸之道。这一条往伯明罕之路是有相当价值的,因为笔直的北去,既不东面得罪了牛津。倘使你明白了这个中庸之道的使用法,你便能明白近三十年来全盘的中国政治,更能从而猜测一切中国政治宣言的内幕而不致吃那文字表面之威吓了。

    此篇原为对英人演讲,类多恭维东方文明之语。兹译成中文发表,保身之道既莫善于此,博国人之欢心,又当以此为上策,然一执笔,又有无限感想,油然而生。
    一、东方文明,余素抨击最,至今仍主张非根本改革国民懦弱萎顿之根性,优柔寡断之风度,敷衍逶迤之哲学,而易以西方励进奋图之精神不可。
    然一到国外,不期然引起心理作用,昔之抨击者一变而为宣传,宛然以我国之荣辱为个人之荣辱,处处愿为此东亚病夫作辩护,几论为通常外交随员,事后思之,不觉一笑。
    二、东方文明、东方艺术、东方哲学,本有极优异之点,故欧洲学者,竟有对中国文化引起浪漫的崇拜,而于中国美术尤甚。普通学者,于玩摩中国书画古无之余,对于画中人物爱好之诚,或与欧西学者之思恋古代希腊文明同等。余在伦敦参观Fu-morphopulus私人收藏中国磁器,见一座定窑观音,亦神为之荡。中国之观音与西洋之玛妲娜(圣母),同为一种宗教艺术之中心对象,同为一民族艺术想像力之结晶,然平心而论,观音姿势之妍丽,褶文之飘逸,态度之安祥,神情之娴雅,色泽之可爱,私人认为在西洋最名贵玛妲娜之上。吾知吾生为欧人,对中国画中人物,亦必发生思恋。然一返国,则又起异样感触,始知东方美人,固一麻子也,远视固体态苗条,近视者百孔千疮,此又一回国感想也。
    三、中国今日政治经济工业学术,无一不落人后,而举国正如醉如痴,连年战乱,不恤民艰,强邻外侮之际,且不能释然私怨,岂非亡国之征?正因一般民众与官僚,缺乏彻底改过革命之决心,党国要人,或者正开口浮屠,闭口孔孟,思想不清之国粹家,又从而附和之,正如富家之纨袴子弟,不思所以发挥光大祖宗企业,徒日数家珍以夸人。吾于此时,复作颂扬东方文明之语,岂非对读者下麻醉剂,为亡国者助声势乎?中国国民,固有优处,弱点亦多。若和平忍耐诸美德,本为东方精神所寄托,然今日环境不同,试问和平忍耐,足以救国乎,抑适足以亡国之祸根乎?国人若不深省,中夜思过,换和平为抵抗,易忍耐为奋斗,而坐听国粹家之催眠,终必昏瞆不省,寿终正寝。愿读者对中国文化之弱点着想,毋徒以东方文明之继述者自负。中国始可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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