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问:幽默的人生观可得而闻否?
答:可。幽默的人生观是真实的、宽容的、同情的人生观。幽默看见人家假冒就笑。所以不管你三千条的曲礼,十三部的经书,及全营的板面孔皇帝忠臣,板面孔严父孝子,板面孔贤师弟子一大堆人的袒护,推护,掩护,维护礼教,也敌不过幽默之哈哈一笑。只要他看穿了你的人生观是假冒的,哈哈一笑,你便无法可想。所以幽默的人生观谓之真实的,以与假冒的相对。(或较新鲜一点,用"写实的"realisticviewoflife也可以。)还有宽容与同情二字尚须说明,张敞为妻画眉一段故事,"上问之,对曰,臣闻之,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句后,书上尚说:"上爱其能,弗备责。"这故事固然好在张敞之幽默之诚实,而尤好在汉宣帝之幽默之宽容。若当时两位君臣板起面孔来,什么话都不好说,张敞非亡命不可。汉宣帝之不严于责人轻于责己就是汉宣帝的幽默。(以上结宽容二字。)再说幽默之同情,这是幽默与爱伦尼(暗讽)之所以不同,而尤其是我热心提倡幽默而不很热心提倡爱伦尼之缘故。幽默决不是板起面孔(pullalongface)来专门挑剔人家,专门说俏皮、奚落、挖苦、刻薄人家的话。并且我敢说幽默简直是厌恶此种刻薄讥讽的架子。幽默看见这可怜不完备的社会挣扎过活,有多少的弱点,多少的偏见,多少的迷蒙,多少的俗欲,因其可笑,觉得其可怜,因其可怜又觉得其可爱,像莎士比亚之看他戏中人物,像狄根司之看伦敦社会,像贵推之Olympianhumour虽然不免好笑,却是满肚我佛慈悲,一时既不能补救其弊,也就不妨用艺术功夫著于纸上,以供人类之自鉴。故谓幽默之人生观为我佛慈悲之人生观,也无不可。幽默如此做法实能帮助人类之同情使略有同舟共济之念。有时候社会出了什么事,大家较不会冷酷的把一人的名誉用"众所共弃"四个字断送,而自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正人君子了。因为冷酷的非笑他人而自以为是了不得的正人君子,头一桩便是犯了"不幽默"的罪过。
话说到此,本想要一直写下去,讲讲关于什么生活干燥无聊,幽默何以与笑话不同,什么是幽默感,道学先生何以非看《金瓶梅》不可,礼教何以被幽默一笑便糟……等等一样琐碎的问题。但是话实在太长了,而今天又是星期日,怕往后没工夫续下去,不如就此结束了省事。只是有一样我须声明的,就是我是绝对不会做幽默文的人。若有人问我何不以身作则,我只能回答:幽默之事不能勉强的。这发问有点欠幽默罢?
好了,就此告别!端阳佳节去此已是不远,若可再发个二成三厘八的欠薪,我们天天与粉笔黑板相周旋的朋友们,或者可以抖擞抖擞精神在这佳节时候,再来在道学先生跟前说些顽皮话罢。
看见本月九日侍桁先生在自由谈《谈幽默》一文,有很好的幽默的界说。
"这个名词的意义虽难于解释,但凡是真实理解这两个字的人,一看见它们,便会极自然地在嘴角上浮现出一种会心的微笑来,所以你若听见一个人的谈话或是看见一个人作的文章,其中有能使你自然地发出会心的微笑的地方,你便可断定那谈话中或文章中,是含有幽默的成分。或者,呼那谈话,是幽默的谈话;呼那文章,是幽默的文章,也未为不可。在西欧的文艺的分野上,幽默的作家和幽默的作品,已经显然成为一大流派了。"
"幽默"二字,太幽默了,每每使人不懂,我觉得这"会心的微笑"的解释,是很确当,而且易解。侍桁君又谓"新文艺作品中的幽默,不是流为极端的滑稽,便是变成了冷嘲……幽默既不像滑稽那样使人傻笑,也不是冷嘲那样使人在笑后而觉得辛辣。它是极适中的使人在理智上以后在情感上感到会心的甜蜜的微笑的一种意味。"这是就最高级的幽默而言。我们觉得幽默之种类繁多,微笑为上乘,傻笑也不错,含有思想的幽默,如萧伯纳,固然有益学者,无所为的幽默,如马克·颓恩,也是幽默的正宗。大概世事看得排脱的人,观览万象,总觉得人生太滑稽,不觉失声而笑。幽默不过这么一回事而已。在此不觉失声中,其笑是无可勉强的,也不管他是尖利,是宽洪,有无裨益于世道人心,听他便罢。因为这尖利,或宽洪,或浑朴,或机敏,是出于个人性灵,更加无可勉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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