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为要打开此一条路,拟先将二种想法开始做去。(一)提倡"特写"。特写是西洋杂志所谓Features。特写之特征是材料须直接由现实社会去调查搜寻,然后组织成篇,或加以批评意见。西洋记者都受过这种训练,要攒入社会中去访察材料,不容你随便拿起笔来,抄抄书乱放屁。从前美国记者AgnesSmedley住上海,这位美国姑娘才利害哩!她不会说中国话,但是不到几个月,已写成上海工厂生活之大文,竟有许多我们都还不知道的事实。她就是跑,她不轻视外勤工作。所以她的材料是活的。文笔好见解好的人,写出来自然好,因为他能抓到重要问题,而不失于琐碎,又能运用轻松笔调,写来叫人喜欢。譬如西洋ArthurRansome,WalterDuran-ty便是此类有学问有思想的上乘记者,他们的文章声价非常之高。本刊登过的《王德林》、《牙行》、《马来人》及《斗行》诸篇便属于特写性质。随举一二题目,如《古北口之战》、《我入关的经验》、《今日之青岛》、《易培基之行踪》、《一来年之江民声》便是,只要大家有好脚腿,肯跑,便有文章可做。
(二)辟"西洋杂志文"一栏。从下期起,取消"译丛",而添此栏,每期四五千字。宗旨:(A)叫许多不懂洋文的人也可看到西洋杂志文,(B)叫人看西洋杂志文之体裁笔调及材料是怎样个样式。我们不管文学不文学,此栏并不要介绍西洋文学,只是叫人见识见识西洋杂志是怎样有益而且有味与社会人生有关之文字。要想投稿的也可以来。
话虽这样说,非破除文人阶级,等到中国的银行经理、救火队长、教育行政官、书局老板、流氓瘪三、狱卒监犯都肯撰稿,我这理想终久不会实现。今日杂志文一大毛病就是:文人笔力太好而脚腿太坏。
亢德来函叫我写一篇《我怎样写〈吾国与吾民〉》。但最近我正在写我的第二部书《生活的艺术》,赶本月底完稿,每日三千字一段,自九时半至十二时半坐在书斋工作,像机器一样,不容少许停顿或出岔,此刻书记在忙着抄改,只好偷闲写一点点,我想拉杂报告一点关于这两本书的消息。
《吾国与吾民》著于民国廿三年春夏秋三季,一部分是在庐山避暑山居时写的。通共约十个月。那时又是《人间世》最热闹时期,兼办《论语》,所以可算是忙里偷闲的工作。自"有闲阶级"之口号发生,"忙闲"二字常在我脑中盘旋。什么是忙,什么是闲,越想越糊涂。忙者未必有功于世,鸡鸣而起孳孳为利是也;闲者未必是新名教罪人,删诗讲《易》作《春秋》之某翁是也。现在物质主义侵入中国,大概若非谈出口入口通货膨胀之徒,便不足齿于忙人之列。我即异于是。张山来说得好:"能忙人之所闲者,始能闲人之所忙。"皮鞋用机器制造,产量才大,才叫做忙,叫做摩登,由皮匠手制的,而三日甚至六七日做成一双,产量便小,便是闲,便是封建。无奈好皮鞋都是手制而不是机器造的。凡是艺术,都是心手俱闲时慢慢产生出来的。六七日做双皮鞋,才做出好皮鞋,而皮鞋始成艺术。甚矣乎,新旧时代精神之相反也。在我看来,打个入厂时刻卡片按时入厂之厂工,未必便文明到怎样,而在家里慢慢一针一针做去的皮匠,未必便野蛮到怎样——如果在生活的艺术标准上衡量起来。皮匠如何一针一针钉去,本不该我事,我的意思不过说我的著书也是在青山白云芒鞋竹杖影中写出来的,也是心手俱闲时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写出来的。我只知道像皮匠这样一针一针钉下去,其为功为罪,为革命为反革命,皆可勿论。
这样讲离题似远而实近。我不能按图索骥分甲乙丙丁讲下去,因为半小时内就得再起稿写书。我忙人也,忙人只好用闲适笔调优游自在用野老谈天方法做文章,不然便急死了。横竖还有十五分钟,何妨瞎谈一下。《吾国与吾民》已将出第十一版,此十一版系修订而加插图的,尺寸略加大。初版错误都已改正。插图用照相,共十六页。德文法文挪威文译本早已出版,还有几种尚未出版。中文译本已请友人在翻译中,不久即可在本社出版。
现在写的讲生活之艺术,名为TheImportanceofLiving。起初我无意写此书,而拟翻译五六本中国中篇名著,如《浮生六记》、《老残游记二集》、《影梅庵忆语》、《秋镫琐忆》,足以代表中国生活艺术及文化精神专书,加点张山来的《幽梦影》格言,曾国藩、郑板桥的"家书",李易安的《金石录后序》等。(见辛报说我译《浮生六记》"全本"上王均卿之当,实则此全本出版我曾在《人间世》为文辨伪。)然书局老板意见,作《生活的艺术》在先,译名著在后。因为中国人之生活艺术久为西方人所见称,而向无专书,苦不知内容,到底中国人如何艺术法子,如何品茗,如何行酒令,如何观山,如何玩水,如何看云,如何鉴石,如何养花、蓄鸟、赏雪、听雨,吟风、弄月。……夫雪可赏,雨可听,风可吟,月可弄,山可观,水可玩,云可看,石可鉴,本来是最令西人听来如醉如痴之题目。《吾国与吾民》出,所言非此点,而大部分人注目到短短的讲饮食园艺的《人生的艺术》末章上去,而很多美国女人据说是已奉此书为生活之法则。实在因赏花弄月之外,有中国诗人旷怀达观高逸退隐陶情遣兴涤烦消愁之人生哲学在焉。此正足于美国赶忙人对症下药。因有许多读者欲观此中底奥及一般吟风弄月与夫家庭享乐之方法,所以书局劝我先写此书。不说老庄,而老庄之精神在焉,不谈孔孟,而孔孟之面目存焉。这是我写此书之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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