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国际商务机器公司(IBM),已先作一试验。所选的仅是华文一段两千字的文章。因为国语文法,到底未弄清楚,中文的辞犹未定,所以华英翻译机器,当尚有几年工作。那时的报告文详见《科学的美国人》。后来这公司的一班人退出,就聘于爱德公司,在那边进行,仍旧是美国空军资助及主持。因为输入输出皆须用华文打字机,打字机又须要有打字的键盘(keyboard)亦可称为钮盘。所以采用我所发明的"明快打字机",这是由美国空军经过各方研究所指定的。那钮盘有制图说明,文见一九六三年夏的《科学的美国人》杂志。这明快打字机,不论笔顺,只论高低,所以该文中及此次爱德的报告都说"不懂中文的人,也可以于短期内,学会每分钟打出二三十字"。这是美国各方专家研究出来的共同的结论。明快打字的检字法,我想以后另文说明。
还有一点可以叙述的,就是摄影惊人的进步。我们知道现在美国侦察机由上空二三万尺照下来,地面上小如一粒足球大的东西,可以照相出来。明快打字机,将各字依首笔末笔形体分门别类,同首笔(如宀乚)及末笔形体(如乚小)的字,按字映在打字机前的小窗口。这部电子字码机把中文一万零五百字缩小,所占方位仅是二方英吋,但是由电子的作用,却能毫厘不爽对照出来,加以放大,映在窗口,清清楚楚。所以这部机器的说明书,说可以容华文三万字而不发生问题。自然,二吋见方的面积,再加一两吋,是不难的。
我对华文打字机及华文检字问题,可以说是自一九一六年起,经过五十年的思考,并倾家荡产为之。一九四八年打字机成,一九五一年,由美国麦根塔勒(Mer-genthalerLinotype)公司收买过去。这是第一架有钮盘的华文打字机。机器虽好,成本太大,价钱必高,所以麦根塔勒公司,永远不敢进行制造。此回无意中,由翻译机器之发明,而利用造成电子打字机,可谓了此夙愿。当然,这电子字码机,改用于电传打字机,及中文排印机,都成业已解决的问题。就中我想,还是中文照相排印机(photocomposition)将来影响于我们人生最大。凿孔纸带,每秒钟可印五个字,即一分钟三百字。我们想到西洋报馆所用高速度排印机(high-speedprinter),用凿孔纸带印出来,一印出来同时印出二三十行,又回想我们的排字老法,真叫人感慨不胜。
这年来,纽约各日报,常常发生罢工问题。原因就是这些高速度排印机排的比人工快,工人遂发生饭碗问题,裁又不是,不裁又不是。这样闹得天翻地覆。有一家报馆,几乎要关门。人家机器印刷,已进步到这样程度,我们做梦也没梦到,感慨而又感慨。
我生于光绪廿一年乙未(一八九五年),就是马关条约割让台湾给日本那一年。我父亲是热心西学热心维新的人,所以家里一面挂着一幅彩色石印的光绪皇帝的像,一面挂着一个外国女孩子的像,堆着一个笑脸,双手拿着一顶破烂草帽,里边承着几粒新生的鸡蛋。我母亲爱它,所以挂起来。这便是我的家。我母亲针线红篮里,有一本不知怎样流到我家的美国妇女杂志,大概所谓Slickmagazine,纸张是光滑的。母亲用那本旧杂志来放她的绣线。
影响于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亲,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洲的西溪的山水。最深的还是西溪的山水。父亲是维新派,又是做梦的理想家,替我做入柏林大学的梦。二姐是勉励我上进读书成名的人。以外我有一个温柔谦让天下无双的母亲,她给我的是无限无量恒河沙数的母爱,永不骂我,只有爱我。这源泉滚滚昼夜不息的爱,无影无踪,而包罗万有。说她影响我什么,指不出来,说她没影响我,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大概就是像春风化雨。我是在这春风化雨母爱的庇护下长成的。我长成,我成人,她衰老,她见背,留下我在世。说没有什么,是没有什么,但是我之所以为我,是她培养出来的。你想天下无限量的爱,是没有的,只有母爱是无限量的。
这无限量的爱,一人只有一个,怎么能够遗忘?
我们家居平和县坂仔之乡,父亲是长老会牧师。坂仔又称东湖,在本地人,"湖"字是指四面高山围绕的平原。前后左右都是层峦叠嶂,南面是十尖(十峰之谓),北面是陡立的峭壁,名为石缺,狗牙盘错,过岭处危崖直削而下。日出东方,日落西山,早霞余晖,都是得天地正气。说不奇就不奇,说奇是大自然的幻术。南望十尖的远岭,云霞出没。幼年听人说,过去是云霄县。在这云山千叠之间,只促少年孩子的梦想及幻想。生长在这雄壮气吞万象的高山中,怎能看得起城市中之高楼大厦?如纽约的摩天,说他"摩天",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哪里配得上?我的人生观,就是基于这一幅山水。人性的束缚,人事之骚扰,都是因为没有见过,或者忘记,这海阔天空的世界。要明察人类的渺小,须先看宇宙的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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