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自传(98)

2025-10-10 评论

    在庭院中,在街道上,一天到晚全是爆竹声和硫磺气味。父亲失去了尊严,祖父变得更可爱了,孩子们吹着口笛,带着面具,玩着泥娃。乡下女子穿了最好的衣服,跑上三四里路到邻村去看戏,一些绔绔少年便得乘此恣意调笑。这是一个妇女从煮饭洗衣的贱役中解放出来的日子。假如男人们饿了的话,他们可以吃几块油煎年糕,一碗有现成汤的鸡蛋面,或是到厨房里去偷几片冷鸡肉吃吃。
    国民政府早已命令废除阴历新年,可是我们依旧过着阴历新年,大家拒不废除。
    我是非常新派的,没有人能责我保守。我不但赞成格利高里历,我更赞成一年十三月,一月四周的世界历。换句话说,我的观点是很科学的,我的理解也是很合理的。可是也就是这科学的自傲,它受到严重的创伤了。因为在公认的新年里人们都只是佯为祝庆,毫无诚意,我是大大的失败了。我不要旧历新年,可是旧历新年终于在二月四日来到了。我的科学意识叫我不照旧历过新年,而我也答应我不会。我坚决的对自己说:"我决不让你跟下去。"然而,我在正月初头便感觉到旧历新年的来到了。当一天早餐时,仆人送来一碗腊八粥的时候,就清楚的提醒了我这天是十二月初八了。一星期后,仆人来预领他年底应得的额外工资。他告了半天的假,并给我看一包送给他妻子的新衣服。在二月一日到二日,我不得不把酒钱分给送信人、送牛奶人、车夫和书店童役。我觉得什么都来了。
    二月三日,我依旧向自己说:"我决不过旧历新年。"那天早晨,妻叫我更换内衣。我说:"为什么?"
    "周妈今天要洗你的衬衣,她明天不洗衣服了,后天也不洗,大后天也不洗。"为了人情,我无法拒绝。
    这就是我下水的开始,早餐后,全家要到河边去,因为那边举行着一个很舒适的,可是违反政府不准遵照过旧历新年命令的野宴。妻说:"我们叫了汽车先去。你理了发再来好了。"我不想理发,可是坐汽车倒是挺大的诱惑,我不喜欢在河边跑,我喜欢坐汽车。我很想到城隍庙去替孩子们买些东西。我知道这是春灯的时节了,我要我最小的孩子去看看走马灯是什么东西。
    我原不该到城隍庙去的。在这个时期到那里去,你会知道结果是怎样的。在归途上我发现我不但带了走马灯、兔子灯和几包玩具,还带了几枝梅花回家以后,我看到有人从家乡送了一盆水仙花,我的家乡因出产这种美妙馥郁的水仙而闻名全国。我不觉回忆到我的童年。当我接触到水仙的香味,我的思想便回到那红对联,年夜饭,爆竹,红烛,福建蜜橘,早晨的道贺和我那件一年只许穿一次的黑缎大褂。
    中饭时,水仙花的香味使我想起了一种福建的萝卜糕。
    "今年没有人再送我们萝卜糕了。"我不快地说。
    "这是因为厦门没有人来。不然,他们是会送来的。"妻说。
    "我记得有一次在武昌路的一家广东店里买到完全一样的糕,我想我还能找到它。"
    "不,你找不到了。"妻挑战地说。
    "我当然能找到。"我心有所不甘。
    下午三时,我买了二斤半一篮年糕从北四川路乘公共汽车回家了。
    五时,我们吃着油煎年糕,水仙花的馥郁香味充满着屋子,我惶恐地感觉到我已犯了戒条。"我不愿庆祝什么除夕,我今晚要去看电影。"我坚决地说。
    "你怎么能够呢?我们不是已请了TS——先生来吃晚饭了吗?"妻问道。事情似乎弄糟了。
    五时半,最小的孩子穿了红的新衣跑了出来。
    "谁替她穿新衣的?"我责问。显然有些激动,但还庄严。
    "黄妈替她穿的。"
    六时,我发觉壁炉架上光亮地点着红烛,它们一层层的火焰向我科学意识上投来了胜利讽刺。这时,我的科学意识已经显得模糊低落而不真实了。
    "蜡烛谁点的?"我又诘问。
    "周妈点的。"是回答。
    "蜡烛又是谁买来的呢?"我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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