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114)

2025-10-10 评论

  体仁没说话。心里真正觉得悔恨不安,又怕见他父亲。最后问:“爸爸怎么样?他说我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你知道你应得之罪。妈的手若落个残疾,你的良心怎么安呢?”
  体仁问:“那么我该怎么办?”
  “最好去赔罪,求老人家饶恕。”
  珊瑚帮着他穿上衣裳。他有点儿迟疑,不敢进去见他父亲。珊瑚告诉他,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必须如此,别无办法。几乎把他硬拉进他父亲的屋里。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样来对付这个步入歧途的儿子——这个棘手的问题。拿棍子打,他认为没有用。他好几年没打儿子,儿子已经长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惩治他,他生活又太自由,劝勉也没有用,同时年岁还太小,还不肯相信自己愚蠢无知。所以看见珊瑚在后面推着他进来,一脸丢人害臊的样子,自己就按捺下心中的怒气。
  体仁站在父亲面前说:“爸爸,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这都是我的不是。”
  老人怒冲冲的说:“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吗?”体仁站得纹丝不动,静静的一言不发。
  “在你妈面前跪下赔罪去。你差一点儿要了你妈的老命,你这个逆子!”
  体仁跪在他母亲的床前,央求母亲原谅。他母亲流泪说:“你若还认你这个妈,你就应当改过。站起来吧,儿子!”
  体仁要站起来,但是父亲不许。
  “你这个孽障!你这个败家之子!丢祖宗的脸!人和禽兽的分别就在知耻不知耻,就在要脸不要脸。你也是个人,可是死不要脸,我就没办法对付你。姚家现在是完蛋了。你妹妹她们嫁出去之后,我就把整个家当儿生意都卖光,捐给学校,捐给寺院,我到山上去出家当道士。等你出去拉洋车,你就知道如今在家是享福了。”
  医生在一旁,想平平他的怒气,于是说:“您是气头儿上说说。像您这么个大家当儿,可别说出家。年轻人总难免做错事。”这位医生的声音由于长胡子挡着,声音很温和,听来会叫人心情平和下来。
  姚先生说:“我可不是说说而已。我宁愿把这份儿财产捐出去,不愿看见叫这个孽种给糟蹋了。叫他在这儿跪上两个钟头,谁也别管。”
  所以体仁就在母亲床前跪了两个钟头,真跪到膝盖又僵又麻,头又晕又疼,妹妹和丫鬟都来看他;可是谁也不敢管。
  至少在家里,体仁是丢了脸。木兰向阿非说了好久,细说喝酒赌博的害处,把他哥哥当个教训。那天吃晚饭时,侞香正要给体仁添饭,父亲说:“教他自己去添。他不是人。”在大家面前受侮辱,体仁又羞又怒,只好站起来,自己去盛饭。
  在丫鬟面前让他丢脸,他心里对父亲很恨。
  他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起来,过了几个礼拜才能自己端饭碗。手腕子上落了一个疙瘩。所以体仁又多了这么一个记号儿。这件不幸发生之后,体仁有一段日子没有回家太晚。有时晚了,母亲没再熬夜等。
  第二年夏天,莫愁生病,姐妹二人不再去上学。其实也有别的理由。第一,当然是因为莫愁生病;第二,因为总督大人请傅增湘先生在北京开办一个女子学院,他到南方去筹经费招学生去了;第三,因为曾家正忙着筹备木兰和荪亚的婚礼。经亚是在春天结的婚,那时木兰姐妹还在学校。初夏,曼娘来看木兰,告诉她曾太太不满意她那个新儿媳妇。因为新媳妇是牛财神的千金,摆出一副富翁之女的神气,好像什么都不中她的意。
  曼娘说:“在素云眼里,就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不错,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她眼里,我是粪草不值的。新婚后刚刚一个月,虽然经亚对她好像对待公主一样,她就抱怨经亚。不管做一件什么事情,她就说这件事在牛府上是怎么做。婆婆极力忍耐。可是前天,素云又把我们做的鱼跟她娘家做的鱼相比,婆婆就说:‘记住,现在你可是改姓曾了。’听见这句话,她离开桌子,走出屋子去。回了娘家,住了三天,婆婆还得请她回来。在她面前,我不敢张嘴。她看见我妈的时候儿,眼皮儿抬也不抬。这种婚姻只能给两家招麻烦,惹是非。她从家里带来了两个丫鬟。别人谁也不许进她的屋子,谁也不许动她的东西。我虽然是贫寒之家出身,可是我也见过富家之女,就拿你和莫愁来说,还不是富家之女吗?就因为她父亲度支部大臣,她们家金山银山,她就应当不懂礼貌规矩了吗?全家人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她一句话不说,好像是烦得不得了。她脸上擦的粉至少有三寸厚;她一张嘴说话,好像两个嘴角儿都黏住了,只有嘴的中间一点儿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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