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现在知道了人多活一岁多聪明一分。除去西湖的自然之美以外,西湖过去是,而且现在也是诗人美人向往的圣地。西湖的传统比北京更悠久,在蒙古的大都还没建筑之前,杭州便是南宋的国都了。杭州的历史传统与文学艺术关系之深,实超越政治而上之。西湖的两道长堤叫白堤苏堤,就是唐朝白居易和宋朝苏东坡所构筑的。过去一千年之间,诗人,名妓曾经居住于此地,寻乐宴游于此地,死后且葬埋于此地。其住所,其坟墓,历历可见。木兰打定主意,将来父母百年之后,自己独立自由时,便举家迁来此地居住。那时节,她那宁静朴质的家庭生活的美梦就实现了。
木兰对她父亲那些商店甚感兴趣,有几天上午和商店的经理畅谈,那些经理自然对他们热诚招待。其余的时间便在自然景色中悠闲懒散消磨了。在夜间,湖面为轻纱似的白雾所笼罩,他们乘小舟徜徉于湖面,享受湖面轻柔的微风,听远处船上青年男女的歌唱。
一天下午,他们游月下老人祠,并且怞了签,签上的文字既含混不明,措词又陈腐不堪。桂姐戏为丽莲怞了一签,上面写着:
枝头花开笑迎春
梅花争盛与芳邻
看他蜜蜂忙终日
甜为何人苦自身
荪亚说:“没人信这些东西。和尚赚钱而已。”但是红玉又戏怞了一签,上面文句如下:
点画蛾眉闺阁中
牡丹阶上乐融融
莫将真幻来相混
芬芳香过总成空
红玉双眉紧皱着将签文撕做碎片儿,对阿非说:“你怞一个。”
阿非回答说:“干甚么?花钱给和尚,看两句胡言乱语?”
他不肯怞。
但是木兰却不由得对签文纳闷儿,上面的“芳香”二字使她想起暗香来。
那天夜里在湖上,红玉不高兴,但是阿非和荪亚依然兴致甚佳。丽莲和她母亲都没拿签上的文意当一回事。红玉说她曾看见湖上远处有一小舟,上面有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姑娘,二人在船上闲谈,忽然消失在雾气之中,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据传说,明朝末年有一对情人,曾一同跳西湖自杀,后来在月明之夜,游人有时看见一只鬼船,载着那一对情人,出现在水面,共同玩赏。那一对情人永远那么年轻,还是穿着明代的服装。男的身穿灰蓝色长袍,头戴文人的黑帽,女人的头发梳在头顶,身上老是穿着紫衣裳。女的总是吹箫,据传说,她过去是青楼歌妓。
不过,那天晚上,除去红玉,谁也没有看见。
大家在杭州之时,接到立夫一封电报,说他已经从日本回来,那时正在上海。荪亚打回电报去,要立夫和他们在杭州相聚,但是回来的电报说,他须急速回家。所以大家叫他在上海等候,五号他们回上海。
立夫到上海火车站去接他们。立夫显得瘦了一点儿,但满健壮。那天晚上,大家在饭馆儿为他设宴洗尘。
木兰说:“你在日本研究的哪一科,跟我们说一说。”立夫说:“是关于细胞,关于细胞怎么生长,还研究了关于昆虫的学问。”立夫并没有说他的主科是生物学,因为他不像别的大学生,他是不肯谈论他主修的学科的。他向大家问:
“辫子遗老张勋的复辟是怎么回事?”
荪亚说:“我们也不知道。也只是看了看报。北京城一定闹得很热闹,听说南河沿儿都烧光了。”
“今天早晨报上说一切已经都过去,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兵现在正占着天坛呢。”
事实上证明,关于北京新近的局势,立夫比他们还都清楚。辫子将军张勋确曾发动了一次政变,又把儿童皇帝宣统拥上宝座,中间经过正好十天。立夫知道,袁世凯死后,真正的权力是握在段祺瑞手里,击败了复辟政变,那就是为人人所深恨的亲日派安福系即将大权在握了。他谈论政治之坚决热情,远非他对生物学的热诚可比。
坐火车在七月天回北京,是够热的。他们决定在曾家故乡山东泰安稍停,乘机会一游东岳泰山。立夫,阿非,红玉都没游过泰山。木兰打算登泰山看日出,于是决定在山顶过夜。他们早晨十点到了泰安。轿夫去催他们午饭后立即动身时,他们已经休息了两个钟头。
在中国,若论登山的路径宽广,铺砌得好,石级磴道构筑得好,爬上去感觉到舒服,只有东岳泰山。
在过去,登泰山的路的保养维护,一则来自政府的经费,一则由私人捐献,才使宽广的石头路一直完好整齐。过去两千年来,皇帝屡屡举行封山大典,以示对泰山的尊崇;多少世纪来的诗人,好多作出诗歌,赞美泰山,刻在岩石之上,一直留至今日。历史渐久,古物渐多,民俗传闻亦渐富,香客的故事口耳相传,越使圣山生色。从“孔子登山处”的“第一天门”,经过半途中的“第二天门”,一直到山顶的“南天门”,一路上都有极其方便的休息处所和里程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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