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夫移动过来一个树桩子,木兰在树根上铺了一块手绢儿坐下。木兰太快乐了,乱找些话来说。最后她说:“这比到圆明园的废址去好多了,你说是不是?”
立夫说:“是啊,我们说定要一起去游一次呢。”
木兰微笑说:“你还记得!”
立夫回答说:“我还记得。”
木兰手托着脸一边沉思一边说:“人生很怪,是不是?”
这问题无法回答。立夫问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木兰说:“是吗,就是怪呀……我以前从没想到咱们会有这么一次快乐的游山,你看现在咱们在这儿……这些树。”她向上看,向四周围打量。又说:“我不知道,太阳一出来,使人间才有人性的温暖——把人内在的抑郁黑暗,清洗净尽,使人发善心,对所有我们地球上的人类怀有善念……还有你的回来。一切都那么出乎预料。”
立夫站在那儿,注视着木兰对他说话,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在杉木之下,声音柔和,态度从容,人又高雅美丽,低的音调,和杉木的微风细语相混和。微风吹过,她的头发便横散在前额上,她就用手指掠开,但微风又再度吹来,送来杉木的香味,在空气中浮动。
立夫说:“你不会说日出也是出乎预料吧?每天照例如此的。”
木兰说:“我说也是……日出也是出乎预料的,和你的自国外归来是一样的……你知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时咱们还都是孩子……现在我们姐妹都做了母亲,你成了父亲,我母亲成了哑巴。”
立夫开始问她母亲,她妹妹,还有那个婴儿。木兰把她母亲的怪病告诉他。
不久,红玉的轿子自他们的上面出现,阿非和别人徒步走近,木兰站起来,心中难免有一半恨意,恨这段如此美好的时光竟会如此之短暂,不过虽然嫌其过短,倒觉得美好达于极点。来的人都到杉树林中休息,一小会儿之后,荪亚和桂姐也都来到。再度出发之后,不到半点钟,就回到登山的原处。这次游泰山十分愉快,不知不觉中回到了山麓。
当夜,坐夜车返回北京。
这次旅行留给木兰一个永久无法消除的影响。她深深体会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她就会永远幸福,永远满足。他们一同看见泰山的日落日出。同是日落日出,不知为什么,在平地上看见就大为不同。立夫缄默无言,站在秦始皇没字碑前的黑影,黎明以前的那段散步,在杉木洞中几分钟的谈话,都富有精神上的深义。木兰不太了解那深义为何,也不能以言词表达出来,但是她知道由于那些得之不易的刹那,又那么天造地设的机会,她把人生看得更透彻,更清楚了。
立夫回到北京,看见莫愁在火车站向他打招呼。莫愁穿着一身白衣裳,青春年少,鲜艳美丽,精神健旺,一手拉着两岁大的孩子,另一只手挥动欢迎他。她并没有把感情过分外露,只是默默无言之下,紧紧的握了他的手一下儿,这就足以告诉他现在是欢迎他回到爱情深厚而稳固的家。他妹妹环儿也在,告诉他她已经转到国立北京大学念书。自从新文化运动之后,北京大学已经兼收女生,现在是男女合校了。
立夫到了家,先进屋去看母亲,母亲没有什么改变,然后又去看卧病中的岳母。姚太太正在坐着呼噜呼噜的怞水烟,仍然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不过上天嘉佑,她的神智已经迟钝,她的爱好已然减低到几种身体的需要,此外无忧无虑,也不再精神不安。除去她生病之外,家事由莫愁珊瑚管理,一切平安无事。姚先生对立夫,和平常一样,非常亲热。岳父和女婿相谈甚久,直到仆人去叫立夫洗澡。莫愁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水。
立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看见屋里清洁雅静,外面的夏日阳光耀眼,屋里幽暗清凉。他的衣箱已然搬到院里来,衣裳正在太阳里晒。孩子站着,以尖锐的目光,纳闷儿的神气打量他好久,立夫才过去看他。孩子刚洗完澡,立夫看他头上、身上,干干净净。
他的书还像以前那样摆在桌子上。不过在他的书旁,却看见有几本英文书敞着,还有手指摸出痕迹的几本文学革命的刊物《新青年》,还有几册北京大学学生出版的《新潮》。
立夫问妻子:“怎么,你念英文哪?”
她说:“我现在和环儿一块儿念。我没有事情做。我到北京大学听陈独秀和林琴南的课。你知道,他们闹得水火不相容,就是为了新文学运动。现在洗澡水不太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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