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巴固却不同。虽然是作家那样富有才华,却天真无邪一如儿童,他不了解这些派系的性质,也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恶感的原因。他甚至于非常敬慕林琴南先生,而他那一派则视林先生为古董而予以揶揄讥笑。他和作家,政客交朋友,和年轻妇女也一样交朋友,尤其是和年轻貌美妩媚迷人的女人交朋友。
他和素丹的结婚便是独具此等特性的。素丹已然离婚,尽量设法用前夫的赡养费维持生活,又身染肺病。巴固听说有如此一个幻想破灭情场失意的离婚女人,就打定主意使她生活上得到安慰。未经人介绍,他就前去拜访,立刻和她一见钟情。他的诗人的想象使他把素丹看做古代薄命的红颜,被别的嫔妃所嫉妒,失去帝王的宠幸而打入冷宫的。虽然他还能另去爱很多很多喜爱他而皮肉细白面相高贵的美丽少女,可是他决定跟素丹亲近。素丹由于不善经营,将资金误投,大部分金钱,尽付东流,现在决定开设煤铺,因为有人告诉她煤铺是好生意。巴固以为她是戏言,但是他到外地旅行归来,发现素丹当真开了一家煤铺,出卖煤球儿,他立刻觉得情不自禁,像戏剧般向素丹求婚,使这个富有异国情调儿的美女,不要做这像沥青般乌黑的生意而糟踏自己。其实,他是在饱受感动之下,想写一首《美女与煤球》的赞美诗。由于向素丹求爱,巴固才认识了木兰,认识了姚家。
经亚常常不偕同太太素云,而是独自出去和这一群人欢度时光。他一年前由山西返回北京,因为探油失败,石油矿务局已然解散。他那一段生活经验使他增加了自信,心理上获取了平衡,他现在是公然对素云不理不睬。他和素云这对夫妇,心中有了默契,各自走各自的路。每有花园雅集,暗香经常参加。由于木兰的鼓励,经亚渐渐和暗香亲切的闲谈。暗香把和经亚的交谈,半视为玩笑,半视为正经,也由于两人对素云皆有憎恨之心,暗香从来没对经亚的接近表示淡漠。
在那些未婚的少女之中,红玉最美。老诗人林琴南,新诗人巴固,都对她念念在心,在林琴南的指导之下,她开始认真学写旧诗。由于住在花园里,又受众人的激励,她开始写明朝的南曲传奇,她这样写作也影响了巴固。她母亲却不赞成女儿这么劳神,因为觉得她患有肺痨,兴奋欢乐一天,就要在床上休养七、八天。但是美丽的花园,那一群友伴,尤其是阿非,总括在一起,使她那么快乐幸福,而这种幸福,却使人担心,恐怕好景不长。
在餐饮之际,少男少女,错杂共座,对于爱情,对于政治,大家畅所欲言,杂以打趣诙谐。姚思安先生对在他的花园之中这种谈情说爱的场面,完全以特别的宽容处之。他一生最后的本分,就是看着阿非娶得佳偶。他对红玉的健康颇为焦虑,恐怕他瞑目之后,红玉不能和阿非白头偕老。所以他对于他俩的定婚,始终没有采取什么明确的步骤,但是他也并不去阻拦。这位道家姚先生完全是静观情势的自然演变,顺从自然之道。
是暮春的一天,华太太带来了一个美丽惊人的少女,到姚府来求做用人。她名字是宝芬。问她父母住在何处,她犹豫了一下儿,说是住在西城,并没说详细地址。还是由于羞愧难为情,还是另有原因,总之,她脸上有点儿神秘的表情。华太太说有一个在旗的朋友,把宝芬介绍到她的古玩铺。她说宝芬家庭很好,但是现在迫不得已,不得不出来做事。
宝芬站在姚先生、阿非、姚家姐妹面前,长眼毛遮着眼睛。她穿的衣裳显然是一个很讲究的旗人家庭的衣裳;像一般旗人家庭的小姐一样,她梳着辫子,头发又厚又黑,垂在微有点儿前曲的背上,她的旗袍不是旧式的那样直桶子一样,而是按新式剪裁的。脚上穿着软底黑缎儿鞋,轻松自然的站着,因为按照旗人的规矩,旗人的女儿是不裹脚的。她那种出色的美丽,在场的人都觉得她求当一个女用人,实在奇怪。她确是似乎有点儿不对,因为美这种权利总是赋予富贵之身的。这么美而求用人之职,再加上对她自己身世的讳莫如深,使她加倍的神秘难测。她似乎淑静而知礼,风度可喜。她开口说话时,北京话自然优美,文雅高尚,正像有高度文化教养的旗人一样。莫愁低声对珊瑚说:“我不敢带这样儿的丫鬟出去,人家会把她看做女主人。不管做太太的什么样子,也会教她比下去的。”珊瑚情不自禁的伸了伸舌头。阿非瞪着眼看,好像上下牙粘上了漆,一动也不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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