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228)

2025-10-10 评论

  当代政论文章,立夫越写越多,除去写了一篇思想丰富的很长的文章,题目是《科学与道家思想》,这当然是发挥他岳父得意的哲学,其余都是时事论评。董娜秀答应把那篇《科学与道家思想》译成英文,但是迄未脱稿。那是一种科学的神秘主义,以他从生物学深刻的观察研究而获致的对生命的神秘感为根据。他又写了一个短篇杂感文字,题目是《草木的感觉》。这篇文字纠正了传统的对“感觉”与“意识”的观念,并引伸到动植物对环境的知觉,比如蚂蚁知道狂风暴雨之将至,是个不可置疑的例子。在文章内,他指出,感觉能力决不限于人类。他又把表达情感的语言含义扩大,所以他坚信花儿含“笑”,秋林的“悲吟”。他说人折树枝时,或是揭下树皮时,树也会痛苦。树会觉得折枝是“伤害”,揭皮是“污辱”,是“羞辱”,等于“被人打了脸”。树之看、听、触、嗅、吃、消化、排泄,和人类不一样,但对其生物的作用,并无基本不同。树能觉得光、声、热、空气的移动,树之快乐或不快乐就在于能否得到雨和阳光。这些和《庄子》上的道家神秘主义完全相符合。于是他转回来贬损人类的傲慢狂妄,说人类认为“情绪”、“意识”、“语言”是人类独有的,这更是无知。这是一篇随笔,自然可以发展成一篇哲学的论文,但是他没有写。
  这是科学上的泛神论。庄子曾经写:“道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立夫告诉他太太说,孩子生下来那一天,母亲侞房分泌出一种消毒的黄色液体,用以保护婴儿。他说:“那种东西可以称之为上帝,称之为道。那种东西就在母亲的侞房里。不要以为那种奥秘只在人身上。最低级的生物的身体内也具有那种天性,用以发挥完美的调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学知识,最进步的化学家还苦于无知,而微生物却运用得简单、完美,而毫无错误。蚕仍然吐出最好的丝,人只能把它卖了赚钱;蜘蛛还能吐出防水,并且任何种天气都适用的粘液胶体;萤火虫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
  庄子说‘道在蝼蚁’,就是这个意思。”
  由于丈夫时常谈论,莫愁也渐渐知道细胞内之染色体、荷尔蒙、酵素是什么东西了,但是立夫的科学基础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态度上。这就表现在他对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政府的一切难以忍耐,对贪污无耻肆无忌惮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难以容忍。
  木兰常去看他们,研究些商业上的问题,诸如一般的节约,现金的巩固,洪水对茶叶和药行的影响。在生意上,莫愁比她父亲做得有生气,逢年过节,她都请店铺里的同仁吃饭,这种事她父亲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议把一些著名的补药装瓶出卖,就犹如西洋的专卖药品一样,但是木兰反对,认为这样变更推销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为中国人习惯于看中国药材的样子,他不会买那难以辨认的提炼的药丸。试想人来买人参,若不能看出来人参的纹络、颜色、形状,那怎么行?卖人参精这类东西,就要大规模的广告,完全变更的新人员,不再用多年烟熏的旧招牌,不再用为人所熟知为人所深爱的木刻印的包装纸,废弃中国药铺药材的香味,还要废弃那丁当响的砸碎药材的黄铜杵臼声音,要这样改变,就要说服顾客才行啊!他们为什么急于卖出更多茶叶,更多的药材呢?立夫立刻就把这个问题搁下不谈,因为他根本也没太认真。只是他的一个想法而已。
  因为黛云常来串门儿,这一小伙人也就常常谈论当时的政治事件。立夫的叔叔,听说他现在日子过得很好,开始写信向他要钱,并且把一个儿子送到北京上学,由他供给,因为莫愁母亲去世,父亲离京,立夫在姚家不太像一个外亲,他那个表弟就来住在他家一间屋子里。
  这一群年轻人在学生运动中非常活动。一般中国青年对政治破产的北京政府,都持反叛的态度。大家有一种共同的信念,就是必须有一个第三度革命来扫除军阀,使中国产生一个真正现代的政府。国民党正好对中国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建国计划,对有政治觉醒的现代青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北京大学仍旧是激进主义的中心,因此也最为北京政府所厌恨。北京大学有几个教授是国民党员,也有一两个已经证实是共产党员。在报纸和刊物上显出来一种分明的改变,就是由无组织的改革主义与模糊不清的全盘西化的热诚,转趋于严肃的讨论政治问题。里面用了很多的外国怪名词。意见似乎是越来越激烈。年轻富有活力的学生不加入国民党,就加入了共产党。公然以挑战的态度批评政府的措施,而政府既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和舆论的力量,对他们只好宽容,政府几个官员偶尔到学校毕业典礼时去致词,把不喜欢政府的行动的学生称之为“共产党”或“苏维埃特务分子”。国民党员被诋毁为“红色分子”或“危险思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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