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12)

2025-10-10 评论

    蘇東坡十一歲時,進入中等學校,認真準備科舉考試。為應付考試,學生必須讀經史詩文,經典古籍必須熟讀至能背誦,在班上背誦時,學生必須背向老師而立,以免偷看敞開在老師桌子上的文章。肯發憤努力的學生則把歷史書上的文字整篇背過。背書時不僅僅注重文章的內容、知識,連文字措詞也不可忽略,因為作文章用的字彙就是從此學來的。用著名的詞語與典故而不明言其來源出處,飽學之士讀來,便有高雅不凡之樂。這是一種病好相投者的共用語言。讀者對作者之能寫此等文章,心懷敬佩,自己讀之而能瞭解,亦因此沾沾自喜。作者與讀者所獲得的快樂,是由觀念的暗示與觀念的聯想而來,此種暗示比明白真說更為有力動人,因為一語道破,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
    這種背誦記憶實在是艱難而費力的苦事。傳統的老方法則是要學生背一整本書,書未加標點,要學生予以標點,用以測驗學生是否徹底瞭解。最努力苦讀的學生竟會將經書和正史抄寫一遍。蘇東坡讀書時也就是用這種方法。若對中國詩文樸質的經典,以及正史中常見的名稱事故暗喻等典故,稍加思索,這種讀書方法,自有其優點。因為將一本書逐字抄寫之後,對那本書所知的深刻,決非僅僅閱讀多次所能比。這樣用功方法,對蘇東坡的將來大有好處,因為每當他向皇帝進諫或替皇帝草擬聖旨之際,或在引用歷史往例之時,他決不會茫無頭緒,就如同現代律師之引用判例一般。再者,在抄書之時,他正好可以練習書法。
    在印刷術發明之前,此種抄寫工作自不可免,但是在蘇東坡時,書籍的印刷早已約有百年之久。膠泥活字印刷術是由一個普通商人畢升所發明。方法是把一種特別的膠泥做成單個的字,字刻好之後,膠泥變硬;然後把這些字擺在塗有一層樹膠的金屬盤子上,字板按行排好之後,將膠加熱,用一片平正的金屬板壓在那些排好的字板上,使各字面完全平正。印書完畢之後,再將樹膠加熱,各字板便從金屬盤上很容易脫落下來,予以清洗,下次再用。
    蘇東坡與弟弟蘇轍正在這樣熟讀大量的文學經典之時,他父親趕考鎩羽而歸。當時的科舉考試有其固定的規矩形式。就像現代的哲學博士論文一樣。當年那種考試,要符合某些標準,須要下過某等的苦工夫,要有記住事實的好記憶力,當然還要一般正常的智力。智力與創造力過高時,對考中反是障礙,並非有利。好多有才氣的作家,像詞人秦少游,竟而一直考不中。蘇洵的失敗,其弱點十之八九在作詩上。詩的考試,須要有相當的藝術的雅趣,措詞相當的精巧工穩,而蘇洵則主要重視思想觀念。因為讀書人除去教書之外,仕途是唯一的榮耀成功之路,父親名落孫山而歸,必然是懊惱頹喪的。
    晚輩高聲朗讀經典,老輩倚床而 ,抑揚頓挫清脆悅耳的聲音,老輩認為是人生的一大樂事。這樣,父親可以校正兒子讀音的錯誤,因初學者讀經典,自然有好多困難。就好像歐陽修和後來蘇東坡都那樣倚床 兒子讀書,現在蘇洵也同樣倚床 他兩個兒子的悅耳讀書聲,他的兩眼注視著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個獵人射了最後一箭而未能將鹿射中,仿佛搭上新箭,令兒子再射一樣。孩子的目光和朗朗之聲使父親相信他們獵取功名必然成功,父親因而恢復了希望,受傷的榮譽心便不藥而愈。這時兩個青年的兒子,在熟記經史,在優秀的書法上,恐怕已經勝過乃父,而雛風清於老風聲了。後來,蘇東坡的一個學生曾經說,蘇洵天賦較高,但是為人子的蘇東坡,在學術思想上,卻比他父親更淵博。蘇洵對功名並未完全死心,自己雖未能考中,若因此對兒子高中還不能堅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一大癡呆呢。說這話並非對做父親的有何不敬,因為他以純粹而雅正的文體教兒子,教兒子深研史書為政之法,乃至國家盛衰隆替之道,我們並非不知。
    對蘇東坡萬幸的是,他父親一向堅持文章的醇樸風格,力誡當時流行的華美靡麗的習氣;因為後來年輕的學子晉京趕考之時,禮部尚書與禮部主試歐陽修,都決心發動一項改革文風運動,便藉著那個機會,把只耽溺於雕琢文句賣弄詞藻的華美靡麗之文的學子,全不錄取。所謂華美靡麗的風格,可以說就是堆砌艱深難解之詞藻與晦澀罕見的典故,以求文章之美。在此等文章裏,很難找到一兩行朴質自然的句子。最忌諱指物直稱其名,最怕句子朴質無華。蘇東坡稱這種炫耀浮華的文章裏構句用字各自為政,置全篇效果於不顧,如演戲開場日,項臂各掛華麗珠寶的老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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