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在祭妻文裏說:
我知母心,非官是好,要以文稱。昔余少年,遊蕩不學;我知子心,憂我泯滅。感歎折節,以至今日……有錯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嗟余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內失良朋。我歸舊廬,無有改移。魂兮未混,不日來歸。
居喪守禮之下的一年又三個月的蟄居生活,是蘇東坡青年時期最快樂的日子。兄弟二人和年輕的妻子住在一起。東坡常到青神岳家去,青神位于美麗的山區,有清溪深池,山巔有佛寺,涉足其間,令人有遊仙尋異超然出塵之感。東坡常與岳家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廟中遊歷,坐在瑞藻橋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飲為樂。在夏季的夜晚,他坐在茅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蠶豆。岳家為大家庭:有岳父王傑,兩個叔叔及其妻子兒女。在岳家約三十個人之中,有一個小姐,名喚"二十七娘",是命定與蘇東坡一生不可分的。
這時,老蘇正在等待京中的任命消息。這時他接受官職並無不當,因為妻喪和母喪不同。京師已經有巨官顯宦答應提拔他,但是他已等了一年有餘,尚無消息到來。最後,終於有聖旨下降,要他赴京參加一種特殊考試。這一來,使此翁著了慌。因為這時他已經有了一種懼怕考試的心理。他給皇帝上一奏摺,謝絕前去,以年老多病為辭。但是在給朋友的信裏則說:"僕固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佳者……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權衡,以自取輕笑哉……向者權書論衡幾策,乃歐陽永叔以為可進而進之。苟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苟不信其平居之所雲,而其一日倉卒之言又何足信耶?"給梅聖俞的信裏說:"惟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窮困……自思少年嘗舉茂林,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屆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
第二年,仁宗嘉佑四年(一0五九)六月,他又接到朝廷的聖旨,仍是上一次的內容。並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試,自然不足展足老泉之望。朝廷主其事者當對他前所呈奏信而不疑才是——相信固好,否則即擱置亦可。他是不肯像學童一樣去接受考問的。所以他又再度辭謝。他的奏摺上說他已年近五十。五十之年又何以能報效國家?身為讀書人之所以願居官從政,欲有以報效國家也,否則為一寒士足矣。倘若他此時再入仕途,既無機會以遂報國之志,又不能享隱逸賢達之清譽。他最後結束說,時已至夏季,下月其子之居喪將滿,他將隨子入都一行。屆時當一謁當道,細敘情由。全信中之語氣顯示他在五十之年,實已無意入朝為官,除非有力人士能使他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試。
事實上,蘇洵的妻子已死,他已準備遠離家鄉而不復返。非常明顯,他是適於住在京都的。他的兩個兒子既然已中進士,下一步就看朝廷何時有缺可以派兒子去任職,他自己倒也罷了。在居喪滿期之後剛過兩個月,父子三人又再度啟程入京,這一次有兩個兒媳同行,出發之前,已經把亡母之靈樞安派妥當。蘇洵使人請了六尊菩薩像,安放在兩個雕刻好鍍金的佛龕中,供在極樂寺的如來佛殿裏。那六尊菩薩是:觀世音菩薩、勢至菩薩、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引路三者。出發之前,蘇詢正式把這些佛像供在廟裏,並且去向亡妻靈前告別。祭文的結語是:"死者有知,或升於天,或升于四方,上下所適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無系雲爾。"
父子三人和兩個兒媳婦,現在已經準備妥當,即將晉京。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幾乎已確然無疑。這次舉家東遷,要走水路出三峽,而不是由陸路經劍門穿秦嶺。這次行程全長一千一百餘裏,大概是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要從十月啟程,次年二月到達。用不著太急,因為有女人同行,他們盡可從容自在,在船上飲酒玩牌,玩賞沿途美景。兩個妯娌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家。心裏知道這次是與進士丈夫同游,但可沒料到她倆是在大宋朝三個散文名家的家庭裏,而且其中一個還是詩詞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時常吟詩。那時所有讀書人都會作詩,藉以寫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們寫信一樣。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舊家。東坡妻子的地位年齡較高,她屬於實際聰明能幹一型,所以子由的妻子與她相處,極為容易。並且,老父這一家之長,也和他們在一起,做晚輩的完全是服從柔順,大家和睦相處。在這位大嫂眼裏,三個男人之中,她丈夫顯然是易於激動,不輕易向別人低頭,而說話說得滔滔不絕。子由身材較高而削瘦,不像哥哥那麼魁偉,東坡生而顱骨高,下巴頜兒和臉大小極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結實健壯。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東坡的小兒子,是蘇家的長孫,就是那一年生的。有這麼一個孩子,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滿了。倘若這個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點兒讓人不好意思,因為覺得這位年輕才子蘇東坡是在母喪期間和妻子大任性,大失於檢點。宋朝的道學先生就會說他有虧孝道,要對他側目而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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