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東坡完全鬆弛下來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時,他所寫的隨筆雜記,就具有此種醇甜的詼諧美。他開始在他的隨筆裏寫很多漫談偶記,既無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但卻成了最為人喜愛的作品。他寫了一篇文字,說自己的貧窮,又說到他門人的貧窮。他說:"馬夢得與餘同歲月生,少僕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另有一篇隨筆,是兩個乞丐的故事: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雲:"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爾。他日得志,當吃飽飯後便睡,睡了又吃飯。"另一則雲:"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複睡耶?"
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幸福都是一種秘密。但是憑蘇東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內在的本性,藉此以窺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難事了。蘇東坡這位天縱大才,所給予這個世界者多,而所取自這個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把稍縱即逝的詩的感受,賦予不朽的藝術形式,而使之長留人間,在這方面,他豐裕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他現在所過的流浪漢式的生活,我們很難看做是一種懲處,或是官方的監禁。他享受這種生活時,他給天下寫出了四篇他筆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詞《赤壁懷古》,調寄《浪淘沙》,也以《大江東去》著稱;兩篇月夜泛舟的《前後赤壁賦》;一篇《承天寺夜遊》。單以能寫出這些絕世妙文,仇家因羨生妒,把他關入監獄也不無道理。赤壁夜遊是用賦體寫的,也可以說是描寫性的散文詩,有固定的節奏與較為寬泛的音韻。蘇東坡完全是運用語調和氣氛。這兩篇賦之出名不無緣故,絕非別人的文章可比,因為只用寥寥數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覺道出,同時把人在這個紅塵生活裏可享受的大自然豐厚的賜與表明。在這兩篇賦裏,即便不押韻,即便只憑文字巧妙的運用,詩人已經確立了一種情調,不管以前已然讀過十遍百遍,對讀者還會產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現得正像中國的山水畫。在山水畫裏,山水的細微處不易看出,因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這時兩個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閃亮的江流上的小舟裏。由那一刹那起,讀者就失落在那種氣氛中了。
蘇東坡正和同鄉道人楊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清風在江面上緩緩吹來,水面平靜無波。東坡與朋友慢慢喝酒吟詩。不久,明月一輪出現於東山之上,徘徊於北斗星與天牛星之間。白霧籠罩江面,水光與霧氣相接。二人坐在小舟中,漂浮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只覺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霧中行,任其漂流,隨意所之。二人開始歌唱,手拍船舷為節拍。唱出了:
桂掉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東坡的朋友善吹蕭,開始吹起來,東坡哼著歌唱,蕭聲奇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細若遊絲,最後消失於空氣之中。另一個船上的寡婦竟聞之而泣,水中的魚也為之感動。
蘇東坡也為蕭聲所動,問朋友何以蕭聲如此之悲。朋友告訴他:"你還記得在赤壁發生的往事吧?"一千年以前,一場水戰在此爆發,決定了三國蜀魏吳的命運。難道蘇東坡不能想像曹操的戰船,真是帆牆如林,自江陵順流而下嗎?曹操也是個詩人。難道東坡不記得曹操夜間作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詩句嗎?朋友又向東坡說:"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無拘束,駕一葉之扁舟,一杯在手,享此一時之樂。我們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蠅,滄海中的一砂礫。人生在瞬息之間,即化為虛幻,還不如江流之無盡,時光之無窮。我真願挾飛仙而邀游於太虛之中,飛到月宮而長生不返。我知道這些只是夢想,從無實現之望,所以不覺蕭聲吹來,便如此之悲了。"
蘇東坡安慰朋友說:"你看水和月!水不斷流去,可是水還依然在此;月亮或圓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發生的變化,沒有經久不變的,何曾有刹那間的停留?可是你若從宇宙中不變化的方面看,萬物和我們人都是長久不朽的。你又何必羡慕這江水呢?再者,宇宙之中,物各有主,把不屬於我們的據為己有,又有何用?只有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是供人人享受的。憑我們的生命和血肉之軀,耳 到而成聲,目看到而成色——這些無限的寶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造物無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費,分文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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