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累不可支,听了这话一下子坐在地上,说:“再不到的话,我看我也到不了了。累死了,上次回来没感觉有这么远啊。”阿牛哥说:“那当然,你坐在轿子上就是睡一觉的工夫嘛。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三年前,我高中毕业,上财会学校之前,父亲让我专门回来祭祖。”二哥本来还有兴致听我们谈话,听到父亲一词,突然萎靡下来,一个人走开去,走到树背后。他默默站立一会,忽然跪在地上,对着远处的青山哭诉:“爹,妈,列祖列宗,老家的父老乡亲,我冯二虎对不起你们啊。”
阿牛哥拉起二哥,说:“走吧,要哭这不是地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牛哥带我们绕过村庄,走过一座木桥,钻进一个山坞里。在山坞里走了约两里路,眼前顿时开朗起来,正是夕阳西下之时,视线极远,我看到山坞尽头,一个半山坡上有一大片新土,新土处有一片灵幡在随风飘扬。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片新坟,其中有两座特别的大,肩并着肩,那是我父母的坟……原来,阿牛哥这么多天来就在忙这事:让死者入土为安!
阿牛哥告诉我们,他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城里的,从四桥码头上的岸。这个码头原来是我们家的,那些在码头上拉生意的车夫都认识他。“我刚上岸,他们中就有人告诉我家里出了事。”阿牛哥说,“我赶回家看,果然如此,鬼子已经把房子封了,门前坐着两个人,没有穿制服,也不带枪,我估计应该是维持会的人,鬼子临时安排他们在看门,守屋。我从后花园溜进去,进屋就闻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我顺着那气味找过去,最后在天井发现了大片血迹。鬼子一定就在那儿杀的人,集中在那儿杀的,那个血啊,流得满地都是,几乎每一块石板上都沾满了血。因为太多了,虽然过了那么长时间,有些地方血还没有干,摸上去黏手,血糊糊的。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就找来几块毛巾,把能吸的血都吸了,心想这样即使以后找不到他们的尸体也可以给他们葬个衣冠坟。这么想着我又去每个人房间,各收了他们一套衣服。本来我想尽量收一些值钱的东西,但鬼子很快进来了,我只好匆匆忙忙撬开冯叔的办公桌,拿走了两只金元宝和一把手枪。”
我当场向阿牛哥要了这把手枪,不仅仅因为这是父亲的遗物,我是要以此表明,今后我要为父母报仇。
阿牛哥给了我手枪后接着说:“接下来我决心要找到他们的尸体。我问遍了街坊邻居,包括街上收马桶的、卖豆浆的、补鞋的,凡是平时在那一带出入的人,我都找上门去问。终于问到一个人,他给我提供一个人,说那天是他拉走了尸体,他就是我们家后面那条街上那个拉马车的苏北人。我找到他,求他,好话说尽,他就是不承认,死活不承认。后来我火了,把一只金元宝和手枪一起拍在他面前,让他选。他还是怕死,选了金元宝,告诉我一个地方,竟然就是我们家那个被废弃的货运码头。我去了码头就知道了,他开始为什么不敢承认,因为他黑心哪,他根本没有安葬尸体,只把他们丢在垃圾堆里!”
除了没有发现小马驹,其他人都在,包括家里的工人,还有两只狗,总共十七具尸体。后来阿牛哥把他们都运回老家,在这青山之中,找了这片向阳蓄水的山坡,把他们都安葬了。他没有请任何人,每一座墓穴都是他一锹锹挖出来的。
听了阿牛哥说的,二哥和我都感动得跪在他面前。人死了,入土为安,这是比天都大的事啊,阿牛哥啊,你对我们的恩情比天还要大啊!我们哭着,磕着头,感谢着阿牛哥的大恩大德。阿牛哥又惊又气,一手拎一个,把我们俩拖到父母亲坟前,骂我们:“这才是你们要跪的地方!”说着自己也跪了,对着我父母的坟号啕着:“冯叔啊,冯婶啊,你们看,我给你们带谁来了,是二虎和点点,他们都好好的,冯家还有后代哪,以后每年都有人给你们扫墓,你们就安息吧。”我们也跟着号啕大哭,哭声回荡在山坞里,把林间的鸟都吓飞了。
二哥一跪不起,一直跪了三天两夜,直到昏迷过去。阿牛哥把他背回家里,养了几天,二哥恢复了身体,还是上了山,他在父母坟前搭了个草棚子,除了下山吃饭外,其他时间都呆在山上,白天黑夜守着坟。坟地长出的新草绿了,花开了,我们一次次劝他下山,他就是不听。他经常说一句话:他们都是我害死的,我无脸再活着,活着就是为了陪他们。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