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花容倦,狂蝶力惫,卓哥愁怕起来。愁的是你幽我会,总非长久之事。怕的是小琴一旦怀孕,私情公开,二人都没法儿再在村里待下去了。
小琴就怂恿他趁早与自己比翼齐飞,定下个日子,双双逃离紫薇村。
卓哥听了,低头沉默。
小琴问:“难道你不愿意?”
卓哥只是低头无言。
小琴急了,推着他佯怒道:“你哑巴了吗?还是高兴为紫薇村人充驴做马?”
卓哥这才开口道:“不行的啊!你逃离了紫薇村可以,我若与你一块儿逃离了,磨房门前那碑可怎么办?”
小琴眨了几眨眼,困惑不解地问:“我操心那碑干什么?它又不是老父老母需你赡养。也不是孩子,你一去,他便成了孤儿,落个和你当年一样的命运!……”
卓哥长叹一声,愁眉紧锁地说:“话倒不错,它非老父老母,也非孩子,但比老父老母还抛弃不得,比自己个年幼的孩子还丢舍不下啊!它刚立在那儿没些天,是全村人为我立的。碑上刻有我的名字。我一走,它不就变成了全紫薇村人们的奇耻大辱了吗?我是吃百家饭,睡百家床长大的呀!他们对我有恩的呀!”
小琴不听犹可,一听这话,佯怒顿作真怒,瞪着他抢白道:“那碑是他们为紫薇村,为他们自己希图的好名声才立的!人人都对你有恩,我对你就没恩了吗?你住在刘家时,我小琴没像姐一样爱护过你吗?宝顺那小死鬼曾拿你天天当马骑,是谁因为呵斥他挨过打骂?你膝盖磨破了,又是谁天天晚上烧了热水泡了草药替你洗?又是谁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一边替你洗一边掉泪?……”
卓哥就又低垂下头无言无语了。
“你回答我的话呀!”
“我……我陪你一逃,也太对不起她了……”
“谁?”
“还会有谁呢?刚嫁我没多久,不是让她落个人人讥笑的下场吗?……我……我实在的不忍心啊!”
“你!你就不想想,怎么才能对得起我小琴,也对得起你自己呢?”
她腾地往起一站,恨恨地瞪了他片刻儿,一转身跑了……
卓哥怀着满腹沉重的忧思,三步一闪念,五步一驻足地回到红磨房。走至门前时,一切的闪念一切的打算一切的冲动皆如泡影纷纷破灭。头脑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愁和怕交替翻涌,并且搀和着对他的“屋里人”的大愧深疚。
他缓推门,轻落步,似幽灵悄入……
“回来啦?”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料她根本不是躺着。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就着烛光补他的衣服。
“你……怎么不睡啊?”
“睡不着。在河里泡够了?”
“泡够了……”
“把桌上的姜汤喝了吧。估计你也该回来了。刚离火,准还热着……”
从她说得平平淡淡的话里,他听出了发自内心的真爱之情。他踱到桌前,以指触了触盛姜汤的陶碗,果然热着。
“不想喝。”
“随你。反正我是诚心为你煮的。”
她的语调依然平平淡淡的。
“那……那我就喝……”
他不忍挫她的一片真爱之情,拿掉碗盖儿,双手捧起那大陶碗,也不管烫不烫,仰起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底儿朝上。
她说:“没见过有你这个喝法儿的,烫着呢?”
他报以嘿嘿憨笑,征求地问:“如果你真睡不着,我吹箫你烦不烦?”
她说:“我不烦。你想吹就吹。只怕半夜三更的,扰了村里人们的清梦,惹别人的烦。”
他说:“别人们早睡了,扰不了他们的清梦。”便从墙上取下长箫,坐在门槛儿吹了起来……
那箫音幽怨悲惋,如诉如泣,娓娓复娓娓,绵绵复绵绵……它悠悠袅袅地传向紫薇村。全村只一个人听到了。便是小琴。
那一夜,她的泪水湿了半边儿枕头……
后来,卓哥的箫音,成了他与小琴幽会的讯号。两个人儿这一次幽会时恼,下一次幽会时好。这一次他同意了她的一种私奔的计划,使她喜出望外。下一次他又全没了勇气,顾前虑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懦夫,使她大喜成空,恨也不是,怜也不是。在一次次的幽会中,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从心灵,到肉体,仿佛一次比一次紧密地缝在一起了。她三天见不到他,就会出现在红磨房里。他五日没去河里“泡泡”,就会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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