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完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甘拜下风。现在告诉我,你到这地方干什么来了?”
他掐灭手中的烟蒂,接着吸了一支烟,并作手势招来侍者,要了两杯扎啤。
我饮了一口酒,一阵冰凉沁入胃肠,顿时传遍全身,觉得胸中的一切积郁,包括一股无名暗火,似乎也都被那阵冰凉扑灭了。连同对子卿的态度,也随之由暧昧变得亲和了似的。
我说:“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年曾是黑河地区的知青啊!这儿离连队不过一百多里……”
“想回当年的老连队去看看?”
“很想。”
“真的很想?”
“真的很想。”
“怀旧?”
“怀旧……你不怀旧?……”
“不。”
“一点儿都不?”
“一点儿都不,我赞同这样的口号——朝前看。我们将些什么遗留给过去了?反正我自己偶尔回顾,只觉得自己从人生的路上走来,背后只不过遗留下了些零星破碎的垃圾。不,不是遗留,而是扔弃……”
他眯起眼睛吸烟,陷入思索,自我否定地摇摇头,接着说:“也不是扔弃,扔弃是一个带有主动性的词,认为……认为是颠掉也许更准确些……好比一个被一连串的厄运穷追不舍的乞丐。慌不择路地踉踉跄跄地逃窜,沿途颠掉着东西,顾不得停一步捡起来,根本顾不得捡。哪怕在当年对自己是很必要很主要的东西……哪怕在今天看来也是极好的东西。逃窜到后来,终于有了个机会气喘吁吁地站定一会儿,浑身上下一看,却发现自己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个人了,什么都没有了,都颠掉了,只有一身冷汗热汗在淌着。由于一次次厄运造成的惊悸和紧张而产生的冷汗,和一次次由于希望造成的高烧而产生的热汗。连自尊心和羞耻感都颠掉了。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个人,还谈得上什么自尊心和羞耻感?……所以我不回顾。也不怀旧。我不喜欢从过去捡回点儿被时代的风尘弄得脏兮兮的什么情感或情结的碎片,像喜欢收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的所谓收藏家一样标号收藏,像老人手里转动的健身球一样把玩儿不休。健身球还有益于神经和血管的微循环,有益于健康。可怀旧不过是一种毛病,是大人们表现出的一种矫情。不仅无益于身心两方面的健康,而且简直就可以说是一种疾病。是身心两方面的疾病。我觉得自己身心两方面都渐渐健康起来了还没几年,我才不愿传染上怀旧的疾病呢!……”
他说时,他那双不经意地瞥哪个姑娘或哪个女人一下,就会使她们的心房里骚动一阵的情欲的眼睛,始终微微眯着。投注出极端自信而又思想极端偏激者那种坚定不移的目光……
其实我并不打算回到老连队去看看。
我虽然天生成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怀旧情结却早已松散,早已淡薄。我不过那么说说而已。没想到竟引发了他的一大番话。我感到他时时有一种强烈的述说甚至是评说的欲望。他又时时在竭力压制自己这一种强烈的欲望。表面看来,他给人的印象可能是寡言少语,甚至可能是吝言惜语的。但这分明是种假相。所以和我在一起,也许只有和我在一起,他内心里那种述说和评说的强烈欲望,才得以从压制状态下被自我解放出来,如脱缰之马,如决堤之水,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侃侃不休,呈现着近乎亢奋的冲动……
他觉得这个时代已肤浅得根本不配和他在任何一方面进行对话了吗?
或者反过来讲,他觉得他自己已深刻得使这个肤浅的时代在任何一方面都根本无法理解他了吗?
他当我是一个最典型的最乐于倾听的人吗?像某些对气功深信不疑的人最乐于倾听某位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一样?
不论是那一次和他在一起,还是前两次和他在一起,事实上我也总是处在倾听的被动的地位,也总是在竭力压制下自己想要述说亦或评说什么的冲动,半是自觉半是违心地扮演好一个耐心可嘉的倾听者的角色。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面对着他的时候,我总要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半是自觉半是主动地去迎合他的情绪?为什么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他妈的会变得现在这样?变得现在这样不自然?小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并非如此!小时候我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侃侃而谈的时候并不少!抢白他挖苦他取笑他讥讽他甚至以大人教训孩子的口吻教训他的时候更不少!从儿童到少年到青年,当年的他多么像现在这样面对着他的我?当年的我又多么像现在这样面对着我的他?是谁的手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扭转魔方似的轻轻扭转了一下,于是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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