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她们几乎面对面地坐在小铁炉两边看小人书的情形,至今回忆起来仍是那么温馨那么美好。我们的鞋尖几乎挨着她们的鞋尖。我和子卿都没敢移动一下我们的双脚。我们的破旧的棉胶鞋像两对儿丑陋的小动物。在另两对小动物前它们规规矩矩地表达着它们的敬意和卑微的温柔。她们的双脚以同样的姿势交叉着。她们穿的是黑条绒的布棉鞋。当年的女孩儿们冬季里普遍穿那种鞋。在棉鞋和裤角之间露出了一截她们的袜子。她们一个穿的是一双红袜子而另一个穿的是一双白袜子。我们更不敢抬头瞧她们。只有勇气间或偷偷瞧一眼她们的鞋……
那一天我们看得很慢,很慢,一个多小时才看完了一本薄薄的小人书。是莫泊桑的《卡尔曼》……
因为我们常去看小人书,那老人对我和子卿很熟悉了。有次我们带的零钱比平时多几分,贪婪地选了四本。待要看最后一本时,那老人说话了。
他说:“孩子们,你们不急着回家,也该替我着想着想吧?”
我们这才发现,小人书铺里已经只剩下我俩了。而窗台上的小闹表的时针,已指在十点半了……
我和子卿很是难为情,不得不歉意地归还那本刚翻了三五页的小人书。那一本小人书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老人看看我的脸,又瞧瞧子卿的脸,问:“很想接着看完是不是?”
我和子卿同时点头不已。
老人说:“这我能理解。我小时候也这样。你们带回家看吧!”
我和子卿互相望了望,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又说:“没听明白吗?允许你们带回家看了。”
我问:“真的?”——以为老人在逗我们寻开心。
子卿也问:“您信得过我们?不怕我们再就不来了?”
老人说:“你们已经是我这儿的常客了。对常客应该有破例的时候。我觉得,你们是两个有信用的孩子。还觉得,咱们可能有某种缘分。别把书弄脏了弄破了就行……”
我们谢过老人,揣着《木木》离开了小人书铺。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松软的大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着。我们的脸被小人书铺里的炉火烤得热乎乎的,大雪花一碰到脸上,顷刻就溶化了。那一种感觉极舒服。
我说:“将来我也要开一家小人书铺,像咱们这样的穷人子弟看小人书,一律不收钱。一律可以带回家。”
子卿说:“那,我就要做一个为咱们这样的穷人子弟写书的人。”
我说:“你的意思是要当一位作家啰?”
子卿说:“你以为我是痴心妄想吗?”
我看他一眼,没把我心里想说的话坦率说出来,怕过分的坦率伤了好友的自尊心……
第二天我把《木木》带到了学校里,不知被班里的哪一位同学在课间偷去了。我们又不敢要求老师逐个搜查同学们的课桌。因为学校有明文规定,学生是不许带课外读物,尤其不得带小人书到校的。
为了尽早归还《木木》,我和子卿接连几天放学后在全市各个货运厂“拉小套”。也就是帮运送各种货物的人力车拉远程或拉上坡。那老人是唯一对我们同时给予极大信任的人。我们都清楚,倘不能归还他一本新的《木木》,我们是再也没有脸面再也没有资格去到“三味书屋”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终于在新华书店买下了一本《木木》。
“你们为什么不守信用?”
老人见到我们时严肃地质问。当时所有的孩子都将目光投射在我和子卿身上。包括那两个我们非常想亲近又不知如何才能亲近的女孩儿。
子卿讷讷地解释了为什么没能在第二天就归还的原因,讷讷地说了些对不起的话,接着从兜里掏出那本新买的《木木》交给老人。
老人望着我们,沉吟地说:“据我看来,你们是属于那种没钱买小人书的孩子,你们不像她俩……”——他指指那两个女孩儿,又说:“她们都有自己的小人书。她们还想买,她们的爸爸妈妈是会舍得钱给她们的。她们到我这儿看,是因为她们更喜欢这儿的氛围。老老实实坦白,你们买这本小人书的钱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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