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芹双手掩面,说不下去,呜呜哭。
我说:“别哭别哭……”——除了这么说,不知还说什么。
我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双手抖抖的,竟没接住。杯子掉在地上,水全泼在她膝上。那是早晨服务员刚送来的开水,她穿着一条单裤,我想一定是把她烫伤了,慌忙间抓过枕巾,替她挽起裤腿,直挽到膝盖以上——果然双膝都烫红了……
我也只有一边用枕中吸着她裤子上的水渍,一边问:“小芹,疼吗?……”
她仿佛并不觉得被烫了,只呜呜咽咽地接着说:“那天,婶体恤俺,把她自己住处的钥匙给了俺,让俺……去休息一天,睡一大觉。她替俺在这边儿……陪着奶奶……奶奶也体恤俺,也让俺去……俺就……去了……俺那阵子太辛苦了,一睡下……就没……就没按时……醒……第二天早晨,才回……这边……刚……刚一开门……两条大狗就呼地扑上来……满狗脸……都是……血……吓得俺把门一关,就……就瘫软……了……”
那姑娘不但双手在剧烈地抖,整个身子也抖了起来。一时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眸子也大了。从两颗眸子的深处,投射出巨大的恐怖的余悸。她瑟瑟地越抖越不能自制了,分明的就要从沙发上一头栽倒在地……
她那种样子使我可怜极了。我不禁地紧紧搂抱住她,一只手不停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她的背,同时像抚慰一个受了极度惊吓的孩子似的,反反复复地只管说:“别怕,别怕,别怕……”
“俺对不起奶奶,对不起……俺婶呀……她们是……活活地被狗……咬……死……死……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而又欲哭无泪……
小芹她则在我怀里晕厥过去了……
我将她抱至床上,赶快去请来了宾馆医务室的医生。几分钟后我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用疑问的目光把我拷问了一阵……
人们纷纷离去后小芹才渐渐苏醒……
小芹她流着泪告诉我——据分析过现场的公安人员讲,她当时显然在另一个房间。如果她闭门不出,是不会死的。她肯定是为了保护老人家才从那个房间里冲出来的,而对于一个身怀熟孕的女人,那除了再搭上两条人命,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一种结果……
另一条人命是她腹中的胎儿……
那也是我的一个孩子,一个未出世就遭到了惨运的孩子……
那原本极安全地活在母亲腹中,不焦不躁地期待着降生的小生命,被两条大狗从母腹中咬拽出来,吃得只剩下了一只刚成形的小手……
我一边听,一边以头撞墙,然而哭不出声,流不出泪,觉得被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像一层层茧衣似的缠紧着裹紧着……
小芹她翻下床,双膝跪地,抱住我一条腿哀哀地乞求:“叔叔,反正他家已经没人了,只他自己在疯人院里了。您是他唯一亲近的一个人,您若能做主,让俺服侍他,俺保证他比在疯人院里享福。您可以代他和俺立字据!几十万元押在疯人院,还莫如成全了俺小芹!甘愿为他当一辈子牛马……俺绝不悔……绝不嫌他疯!一半儿归你也行!您今后再回来,抬举俺的话……俺服侍您也心甘情愿啊!俺家穷……很穷很穷……那样俺家也脱贫了,日子有指望了!叔叔呀,求您发发慈悲了!俺小芹给您磕头了……”
她咚咚地磕头……
那天晚上,我让小芹住在了我的房间。半夜三更,我像一个野鬼孤魂似的,满城市到处盲目地走着,转悠着。
我真想从胸膛里发出嚎叫——鬼一样的,狼一样的……
第二天上午我只身前往精神病院去探视翟子卿。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探视他。像发生在一切人身上的一切说不清的事一样,说不清。仿佛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拴在我身上,另一端攥在他手里,他一段一段地朝他最后的人生码头那儿拽我,使我没法儿不去……
我见到的已不复再是那个英俊的,帅气的,自信的,曾被他周围的一些男女媚称为“华哥”的翟子卿……
他穿着白底蓝条纹的病员服,裤子肥大,而上衣短小。被剃了光头,头茬这儿长那儿短的,显然是被马马虎虎剃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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