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16)

2025-10-10 评论

    他是那么的专注。我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都没觉察到。
    “子卿……”
    尽管我的声音极轻,他还是被吓了一大跳,倏地转过身。见是我,他似乎暗暗舒了口气,迅速之极地用脚彻底抹平沙滩。
    他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说:“割些柳条。”
    接着问他:“你一向都是到这儿来?”
    他在沙滩上坐下了,扔掉手里的树桠,不回答我的话。
    我又问:“冬天也是到这儿来?”
    他还不回答。
    我“穷追不舍”地问:“冬天,不管零下多少度,照样在雪地上解几何题?你可真会选择地方!”
    他站起来了,脸转向别处,回避地说:“别问那么多。”
    我见他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本卷起的书,一把夺了过去。那是一本高二的几何课本。
    想不到他这么有心,下乡前,竟没忘了弄到高中的课本带着!不是从城市里带来的,又会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立刻从我手中又将课本夺过去了,从圆领线衣的领口贴胸塞入,一颗一颗扣上衣扣。他那样子心里有点儿犯急。只不过因为干扰他的是我,压抑着不好意思发作罢了。
    “全套的高中课本你都带来了?”
    “还弄到了什么大学的课本也带来了吧?”
    我的问话中不无挖苦的成分。
    而他竟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不但使我讶然,而且使我愕然了。你看到一个人分明的是被一种梦想纠缠住了,他又是你的知己,你最亲密的兄弟般的朋友,你再善于理解他,大概也不可能不愕然的吧?
    我紧紧抓住他一只手说:“子卿,你先别忙走。你坐下,看来,咱们今天得开诚布公地谈谈心里话!”
    他挣了挣手,没挣脱,只得顺从地,默默地坐在我身旁。
    那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尽管我们坐得那样近,彼此看对方的脸,面目已都有些模糊了。至少我是看不大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了,也就很难猜测他当时的心态。
    我说:“子卿,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是些什么人?”
    他说:“兵团战士。”
    我说:“是兵团战士的我们同时又是些什么人?”
    他说:“知识青年。”
    我说:“我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他说:“农垦戍边。”
    我说:“屯垦戍边的同时还得怎样?”
    他说:“接受再教育。”
    我说:“到今天已经多长时间了?”
    他说:“三年。”
    我说:“还要多久?”
    他说:“不知道。”
    尽管我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还是用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硬扳向我的脸。他一向是我心目中的偶像。从来都是我向他讨教什么,而他对我进行教诲。我第一次那么放肆地那么无礼地对待他。
    我严肃而又嘲讽地说:“哈,哈,翟子卿,我还以为你患了妄想症呢,原来你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嘛!原来你头脑很正常嘛!那你还存的什么幻想?你这不也是在跟自己较劲儿吗?你这不也是一厢情愿地瞎浪费心思瞎浪费精力吗!我们已经整代地被打入‘另册’了!我们已经整代地被永远剥夺上大学的权力了!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可你却一直地还在做大学梦!一有空儿就跑这儿来解什么解析几何!把自己搞的诡诡秘秘的!如果你这种思想被别人知道了,向连里汇报了,不把你当成反扎根反改造的典型批判才怪呐!……”
    他一掌推开我的手,冷冷地说:“我不信!我不信从此这个时代的大学课堂空荡无人,而时代本身却毫无反省无动于衷!……”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在我自认为有理的时候,每每的我也说不过他,更别指望说服他了。总是那样的……
    他又说:“人可真是古怪的东西!比如一排那个张邵文,还有李冉,他们也都是三中的高才生,三中又是全市首屈一指的重点中学,怎么一到了北大荒,怎么才经历了三年的时间,就变了呢?就好像是个小学生似的了呢?就好像心里从未想过考大学这回事了呢?就每天只晓得下棋,打扑克、赌烟、喝酒、吹牛、扯淡,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知青公子哥儿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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