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尽管她问得似乎心不在焉,其实是很迫切地渴望从我口中获知些关于子卿的事的。
我说:“他老吃臭豆腐!”
她说:“这也算不得什么不好。‘斗私批修’的时候,老职工们不是总说那么一句话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小时候也爱吃呢!”
我说:“可谁也没他那么个吃法的!”
她问:“他怎么个吃法?”
我说:“他是为了省钱!三年来,小卖部每年购进一坛子臭豆腐,几乎全是叫他买去吃了!大家都因此而有点瞧不起他!……”
有机会能对她说子卿几句坏话,进而达到贬低子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之目的,我觉得特别快感。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当时我宁愿自己更卑鄙点儿。
她手中的刀又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沉思地说:“我了解他家很穷,他从小受了很多苦。所以他省吃俭用我是能理解的。别人因此就瞧不起他,是别人们不好。可老吃臭豆腐一个人的胃也受不了,长期下去会得胃病的。是不?……”
我只有附和地说:“是啊是啊!”
她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用请求的口吻对我说:“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他?既然你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他一定会听你的开导……”
我说:“能!能!我当然有这个义务。他也当然会听我的开导!……”
我不但觉得自己很卑鄙,而且觉得自己很虚伪了。卑鄙加虚伪,竟使我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些。
“你接着说。”
“他还跟别的知青打架!”
“真的?”
“真的。”
“那可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
“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我故意不说子卿是为了她才跟别人剑拔弩张的。我当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一个月前子卿在大宿舍里暴怒如狮,不完全是因为别人骂了他母亲,也正是因为她。
她又抬起头注视了我片刻。她的目光使我敏感起来。我觉得她对我的话产生了几分怀疑。甚至觉得她的目光仿佛看到我内心里去了……
我笑笑,掩饰地说:“当然了,谁都不是完人,谁身上都会有些让别人不喜欢的毛病……”
她默默站起,将收在筐里的碎菜倒往锅内。之后,并没回到案板那儿,也就是说并没回到我对面重新蹲下,而是蹲在了熬猪食的大灶前,用拨火棍拨拨灶膛里的火,往灶膛里塞起劈柴来……
灶火映在她脸上。她在沉思着。分明的,我的那些话对她的心理,至少是对她当时的心情起了影响。影响究竟有多大,究竟对子卿不利到什么程度,还是恰恰反过来,对极力想讨好她的我自己不利,我就无法知道了。
我觉得她实际上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
我低声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求我呢?”
她注视着灶口,摇摇头。
我搭讪着又说:“那,我走了?……”
她没吱声儿,也没动。
我只得默默起身,默默走掉……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子卿困惑地问我。
他正在洗脸。似乎觉察出了我一直从旁望着他,擦着脸朝我转过了身。
我说:“我没看你……”
其实我正是一直在从旁望着他。那一天我才发现,子卿他原来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一个你最好的朋友,一个始终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你自以为了如指掌的人,你却从未注意过他的体貌特点和气质特点似的。你自以为了如指掌的,竟不过仅仅是那个人的心地和秉性罢了。你所忽略的,是那个人最能给别人留下印象的最具体的方面。你竟是从别人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引起自己的注意的!如果你和对方都是女性,你当然是从男人们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再度去重新认识对方的。如果你和对方都是小伙子,你当然是从姑娘们的目光和印象之中意识到你一向忽略了的是什么,是多么重要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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