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44)

2025-10-10 评论

    我内心里就又生出酸溜溜的嫉妒来。
    我言不由衷地说:“那,我是不是今后也该改口叫他‘华哥’了啊?”
    子卿笑道:“别跟他们学,你还是叫我子卿好。”
    他又指着那个贪杯的人说:“你方才不是问我有多少钱吗?其实我如今也没多少钱,不过才二百多万而已。”
    于是大家就都——“哇!”
    有的说,二百多万还“而已”呀?那别人不是就只有“而已”而已了吗?
    有的说,全哈尔滨市,有二百多万的人,挨个儿统计能统计出几个来?肯定二十个都不到!
    自然也就由此抱怨开了哈尔滨经济发展的落后。仿佛大家都没有二百多万,皆因哈尔滨这座城市影响的。
    接着那位记者讲了个幽默的“段子”,说上帝的信徒问上帝——对您而言,一万年等于多久?
    上帝回答——等于一秒钟。
    信徒又问——那么一百万等于多少钱呢?
    上帝回答——等于一文钱。
    信徒就乞求道——万能的上帝啊,可怜可怜我这个穷光蛋,赐给我你说的那样的一文钱吧!
    上帝慈祥地回答——完全可以。一秒钟之后我就赐给你……
    按说,这个“段子”还是挺具有幽默性的。在座的请人,也都不乏起码的幽默感。
    可是不知为什么,谁也没笑。分明的,谁都是想笑笑的。却有些笑不起来似的。大家一时都默然无声,气氛就不免有点儿压抑。
    我也没笑。我也想笑。哪怕仅仅出于礼貌,或证明自己具有起码的幽默感,我觉得我也是该笑笑的。但我也是实在的笑不大起来。我暗骂上帝的回答真是太王八蛋了!
    公关小姐悄言悄语地说:“这个笑话不好……”
    子卿似乎敏感到了什么,就举起杯说:“我是无神论者。自从毛主席他老人家仙逝了,我就是无神论者了。所以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上帝,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时间观念,和金钱观念,去为自己最终获得等于一百万的一文钱或几文钱而奋斗!赞同我这番无神论者的宣言的,陪我干了这一杯!”
    大家就都说子卿说得好,符合改革精神,于是都举杯,都一饮而尽,脸上也都开始现出了红红的酒晕。
    我也不例外,我也一饮而尽。顿时身轻头重起来。
    子卿放下杯,又说:“现在,许多像我这样的,被诸位称为‘大款’或‘款爷’的人,都会说他们的发迹,受惠于什么改革政策。我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但我更想坦率地告诉诸位,我翟子卿有今天,首先是受惠于我的老母亲,其次才是受惠于什么改革政策。没有她老人家十年间为我积蓄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使我在返城后可以有本儿做小生意,岂有我翟子卿的今天!那我这辈子可能就彻底完了,将会比你们诸位更不如。将会和马路上千千万万每天蹬着破自行车上班下班,每月只开一百多元工资的工人们是一个下场!如果当年再分在一个效益不好的单位,如今黄又黄不了,转产又转不了,开百分之七十六十甚至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那我就连自己的老娘都没法儿赡养了……”
    子卿说得竟有些愤愤然起来。仿佛他已然落到了没法儿赡养自己老娘的地步似的。
    那位记者立刻接言道:“那是那是!华哥是一番肺腑之言啊!伟大的巴尔扎克曾说过——‘母爱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简单、自然、丰硕,永远不衰竭的东西,就像人生命的一大要素’”。
    于是有人郑重其事地倡议:“为华哥老母亲的健康长寿干杯!”
    于是又纷纷举杯,纷纷郑重其事地嚷嚷:
    “母爱万岁!……”
    “穷人的母亲们万岁!……”
    子卿竖起了一只手掌,众人才肃静。
    子卿用筷子轻轻敲击着小碗的边沿儿,吟唱了起来:“母兮生我,母兮鞠我,出入腹我,哺我养我,顾我怜我,育我抚我,哀哀慈母,生我劬劳——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