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46)

2025-10-10 评论

    他没接住。他身旁的一位替他接住了。
    于是他们互相瞧着,都吞了一颗定心丸似的,都暗舒了一口气似的,都互相庆幸地笑了……
    子卿一转身,将手臂从背后搭在我肩上,命令似的说:“到我家去。跟我走。我母亲见了你不知会多高兴呢!”
    他已经不再像当年一样,对我提到他母亲时说是“我娘”了……
    我暗想,大变革的时代,它改变一个人真如儿戏似的。所以才有人企盼更大的变革,有人拒绝更大的变革,有人拥护它,有人反对它吧?……
    离开餐厅,我去了一次厕所。
    在我身后跟进两个人,我听他们说:
    “真他妈的小气,才给三千!”
    “唉,三千也是人家白给的啊!比起来,他不是强于那些一毛不拔的嘛!”
    “依我,这三千元扔他脸上去!三千够他妈干什么的?”
    “老兄,这口气可治不得的啊!……”
    我听出了是那位记者和那位文化局文化处的副处长。怕他们尴尬,我解完手,低着头往外便走。
    但他们还是发现了是我,当然也就尴尬起来了。
    其中一个讪讪地说了句废话:“你也解手哇?”
    我同样回答了句废话:“对,我也解手。”
    子卿站在饭店门外的台阶上等我,很斯文地吸着烟。
    从前不吸烟的他,并且还曾对我发誓永远不沾烟酒的他,现在竟是烟也吸了,酒也饮。而且还是个烟必“万宝路”、“红塔山”,酒必“茅台”、“威士忌”的人了……
    我对他说我头还在疼,希望能改天再去他家看望他母亲。
    他倒挺体恤我的,一点儿也不勉强了,同意地说那就改天吧。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印制很精美。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儿。是质地极软极薄,被叫作“撕不烂”的那一种。上边没有单位,没有职务,更没有头衔。只有他的名字“翟子卿”三个字。而且落款是手书体的。我一看便知,那是他自己的笔画隽逸的手书体。他的字迹更帅了。和他这个人相互衬托……
    我欣赏片刻,不禁又上上下下欣赏它的主人。如同对着一面别人看不到的镜子欣赏我自己。并想象着他就是我自己。另一个我自己。英俊的风度翩翩的气质不凡的我自己,而非相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我自己。是“大款”而非作家的我自己。想象着在什么条件之下,我和他,也就是另一个我自己美妙地复合在一起多好……
    子卿问:“你干吗这么打量我?”
    我说:“直到现在我仍有点儿怀疑你不是你!”
    子卿又问:“那我是谁呢?”
    我笑了,说:“是啊,你是谁呢?”
    子卿也笑了。他又把名片从我手中要过去,在背面另写了一处住址和一个电话号码。他说他现在是狡兔三窟。印在正面那地方,并不常去住。是应付一般人的虚址。那儿的电话也是永远没人接的。他很有苦衷地解释,没法子,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什么人都免不了接触,不得不对自己实行掩护政策。说我们关系非同一般,当然要给我留下能找得到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实在地讲,对于我,他确实已是一个陌生人了。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到,他身上的“皮尔·卡丹”,他脚上的“耐克”,他胸前的“金利来”,以及领带上的纯金领带夹和指上的钻戒,更加上他那二百多万,像某些具有杀伤放射性的物质,仿佛使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昵地接近他了。我对发生变化的任何东西总是格外敏感。哪怕是自己的手,如果忽然一天我觉得它变了,变得不像我的手了,变得使我感到别扭了,尽管不至于产生要求外科医生替我动一次手术切除它的荒唐念头,却会经常提醒我自己,尽量不再用我那一只手抚摩我的脸,或我身体的裸露部位。但是我看出子卿的邀请是真诚的。起码在很大程度上是真诚的。至少在我的心理可以接受的程序上是真诚的。于是我答应他第二天到他家去。我相信他的话——他老母亲挺想我的,常念叨我。而我也挺想那老人家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