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51)

2025-10-10 评论

    我说是真不懂。不是假不懂。但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懂。是似懂非懂。懂得不那么彻底。
    “坐下,”他说:“你坐下。这你不懂不行。似懂非懂也不行。必须彻底懂。不彻底懂,那就未免太幼稚了。你是作家。好作家起码应该是半个社会学家。你坐下,你坐下……”
    我坐下了。像一个小学生似的仰脸望着他。我竟很羞惭起来。竟真的觉得自己很幼稚了。
    子卿不坐。他吸着了一支烟,退后几步,靠着书橱,注视着我问:“道家的太极图,你肯定是见过的吧?”
    我说那我见过的。由两条首尾相交的抽象的阳鱼和阴鱼构成一个实心的圆。白鱼代表阳,黑鱼代表阴。隐喻阳盛极而转化为阴,阴盛极而转化为阳。道家以此图阐述宇宙规律。也叫“阴阳图”。
    子卿说:“我方才讲给你听的,其实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道’。道家宣布,他们那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咱们先别讨论他们那个‘道’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也先别问我他们那个‘一’、‘二’、‘三’指的是什么。我今天只给你讲讲,从现实生活中,我悟出的‘道’……”
    我说:“你讲吧,我洗耳恭听。”
    他说:“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打一个比方,现在你回答我——一是几?”
    我说:“一就是一嘛!”
    他说:“如果现在没有人相信一就是一了呢?你能不能换几种说法?”
    我想了想,回答他:“那就说是0.5的2倍,2个二分之一。”
    他鼓励道:“对!看来你还不太笨。一就是一,这无疑是真话。是最简明的真话。可如今在社会的许多方面,几乎一切方面,恰恰是最简明的真话,变成了没谁相信的话。那么,你再说一是一,你实际上得说几呢?”
    我说:“0.5的2倍!”
    他摇头:“这样说并不简明。简明的说法应该是说2。”
    “2?”
    “2!现在,进一步打个比方——你和我谈生意,我自然要问你有多少本钱。你有一百万,你怎么跟我说?”
    “二百万!我有二百万!”
    “正确!我呢,一听,不信。认为你在撒谎。骗人。看你的样子还老实,估计你也会撒一个弥天大谎。用‘合理的谎话限数’一分析,也就是把你的话打一个对折——二分之一真话,二分之一假话,那么用你说的二百万除以二,我得出了一个判断——其实你只有一百万本钱。这并不等于你在骗我。因为无论你对我怎么说,反正我都是不会信你的。都是要用‘合理的谎话限数’来分析你的话的。你说真话也白说。非坦白说,还会使我得出错误的判断。结果是你说了真话,反而会使我们俩都陷入假话的误区。比如你若照实说你有一百万,我当然还是不信,还是要用‘合理的谎话限数’分析你的话,估计你的话有一半儿水分。那么好,我就把你照实说的一百万除以2,结果得出的结论是你不过才有五十万。结果我们俩可能做成的一笔生意,反而因为我觉得你本钱少没做成。你说这怨谁呢?”
    我说:“怨我。”
    他说:“当然怨你。《卿斋》里有一则故事是《马俊漂海》记得不?”
    我回忆了片刻,说记得的。书生马俊漂到了一个岛国。那里的人们以黑脸为美,以白净脸为丑。都觉得书生马俊丑极了,丑得像个怪物。他只好“入乡随俗”,从此也将自己的脸天天用炭涂黑……
    子卿说:“如今咱们普遍的中国人,在语言和文字表述方面所面临的窘况,和马俊的窘况是一样的。真话已经死亡。绝对的真话反而只能导至绝对的假的结果。提倡、表扬、表彰、鼓励、甚至重金奖励,都没了意义。说者早已习惯了说假话,听者早已习惯了听假话。就像《红楼梦》里那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习惯了的现象,也就没什么不便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是,没有一个相对真的标准,人们也就很难进行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乃至社交方面的活动。怎么办呢?需要有一个基本公式。是我总结出来的。我叫它‘翟氏二倍法真话提取公式’。现在我再问你——你有二百万,你为了能使我相信你有二百万,你怎么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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